马未都先生的观复博物馆知道的人不少,去过的人未必多,实在是太偏僻了。怎么走,不妨把马先生博客中提供的路线图复制下来:“机场高速北皋出口,往三元桥方向,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左转,钻过桥洞右转,前行四百米,见单红灯左转,顺路直行约2公里,右手二层红顶白楼,铁艺院门,金南路18号,即是。”这个“即是”听起来已经很麻烦,找起来更不容易。我们找了一大阵,多亏车上还有表兄的朋友当向导。也许就是这不容易,所以,此时,这个下午,除我们,没见再有参观者。
有人猜度马先生有意为之,并说很多私人博物馆都在深山老林,比如贝聿铭设计的日本秀美博物馆,我分析马先生的观复似乎不是如此。秀美博物馆离大城市是远一些,距京都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植被繁茂,落英缤纷,小溪潺潺,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而观复,则是在脏乱的城乡接合部,周边的环境乏善可陈。落在这个叫什么“大山子张万坟”的地方,恐怕不是马先生的心愿,许有难处。
工作人员说马先生不在,当然即使就坐在里面喝茶也不一定亲自出来接见,我们也没奢望劳其大驾。副馆长,一位优雅的女士客气地把我们让进了院子。别有洞天,与街面的嘈杂脏乱不是一个世界。红瓦绿树,幽静闲适,爬山虎肥厚的叶子遮满了墙壁,不规则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主体建筑是一个两三层高的U形起脊楼房。进门后正面的墙壁上,是观复的馆名,和老子《道德经》中的一段话,注明“观复”二字的出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就是看,复就是重复,是“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世界循环往复的变化和运动。万物都在生长,我观其轮回。马先生用“观复”命名自己的博物馆,绝佳。不仅是希望在展品中表现世界的变化,而且显示出一种神闲气定、冷眼观世事的非凡气度。
宝贝是真不少,有朋友说观复就是观复制品,戏言。观复的东西价值连城。比如“紫檀七重檐宝塔”,八面玲珑,共设四十八位佛龛,为宫内御制,是当年乾隆皇帝为给皇太后祝寿特意制作的寿礼。此宝物在英国漂泊百年以上,2003年冬,在苏富比香港三十周年拍卖会上,马未都以350万元拍得,现在则成无价之宝。观复,我感受到的不是其商业价值,而更是古文化。陶瓷馆,那就是陶瓷的发展史,不断代,历史上的名窑都有,特别是那几件乾隆御窑,熠熠生辉。家具馆,那就是古代家具的知识普及。还有些我们弄不清的东西,比如,在家具馆,女馆长告诉我们桌与案的区别,在形制上最大的区别就是腿的位置,缩进去为案,顶住四角为桌。恍然大悟,两个字还不能随便混用,就如牙与齿原本有区别一样。后来找马未都说收藏看了看,桌与案除形制上有差别外,精神层面的区别更大。案的等级高于桌。拍案惊奇,伏案疾书,都是表达高级的情绪和行为,而拍桌子砸板凳则是低级情绪,俗人所为。
我尤其喜欢观复的门窗馆,这应该是观复最精彩的部分,因为是全国甚至是世界唯一。敬佩马先生不辞辛苦走遍全国搜集来那么多的门窗,还都那么完整,是真漂亮。当然马先生的远见他人难比,他自叙收集这些门窗时,价格低得“都无法向古人交代”。古代人房屋建筑的精美构思、精细的生活品质和高雅的文化品位,在门窗上有充分的体现。其中大家最叹为观止的是一套十八扇的格扇门,尺寸巨大,一字排开后非常壮观。上面雕刻了“三国演义”的故事,画面完整,人物繁多,精美至极。这是目前唯一发现的一套雕刻“三国演义”故事的格扇。一个个历史人物,通过三百年前工匠之手,鲜活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窗,最早称“牖”,认识这个字还是我小时候接触的第一篇古文《叶公好龙》:“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窗子在古代既有建筑上的采光功能,也有文化教化的功能,上面雕刻着虫鸟花卉人物故事。按马先生的生动描述,每个母亲,在没有影视图书的年代,抱着儿女,站在自家窗前,教给他们,这是花,这是草,这是三国,这是水浒,文化传统通过门窗在一代代延续。其实古人对窗子的要求还在于情趣,窗与景,窗与影,浑然一体。李渔先生设计的梅窗,便是景、窗、画三者可以互相借景。明代造园专家计成则强调窗要可以“溶溶月色,瑟瑟秋风；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窗,还寄托着文人的情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窗内窗外情意绵绵。窗里窗外都有说不尽的故事。潘金莲那一根支窗棂的木棍,演绎出千古传奇。古话本小说中,不乏好事者动辄用手指把窗户纸弄湿,透出一个小洞,窥见房中春意,那也是古门窗特有的趣味。马先生建这样一个门窗馆意义重大,留给了后人以遐想,而且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中国古代的门窗值得建一个博物馆来收藏和展示。几百年过去,我们对美似乎麻木了,对门窗的感觉则是更加麻木,无人在意材质、窗棂、花格、雕刻,都是一律的矩形,一律铝合金配上防盗网,多么无趣。
马先生的博物馆,偏居一隅,门庭冷落,但在偌大的京城恐怕也只能如此。北京遍地是古迹,整个城市就是博物馆,所以也只能委屈马先生了。在其他地方,譬如在上海,观复则是不同的待遇,2014年底,观复上海店揭牌,那可是一块好地方,在637米的“上海中心”中国第一摩天大厦安家落户。当然,如果落户济南,恐怕有更多好地方随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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