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从1998年看的第一本王小波(《黄金时代》,花城出版社)算起,于今20年了。那时候我刚开始写小说,打了鸡血一样饕餮群书。20年来看了不少小说,也写了不少小说,对这个行当也算逐渐有深入的理解。每个作家都有一座私人的万神殿,每个作家也都有一部分在关键时刻可以乞灵的消防队员式的作家楷模。在我的万神殿里,有王小波;在我的消防队员里,也有王小波。尤其后者,王小波在前排就座。当我的写作陷入胶着、黏滞,迈不开步的时候,我经常会把王小波的书找出来看上几页。几页就管用。他会迅速为你松绑,让你的思维放松、自由。写作往深处掘进,一种可能是越写越宽阔、越从容、越放松,另一种可能是完全相反,越写越拘谨,越写越紧张、沉滞,负担日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时候,就得找人救火了。我通常会看几个作家,比如若泽·萨拉马戈,比如君特·格拉斯,比如波拉尼奥,比如王朔,比如王小波。他们都有一种放言无忌、叙述如入无人之境的能力。
而具体到王朔和王小波,20年来我从未改变一个观点,即:他们解放了汉语小说的叙述,给当代汉语小说松了绑。在王朔之前,口语似乎从没有如此大规模地进入汉语小说,他给小说的“说”正了名,即使之前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方言写作,依然没有把汉语小说从端庄的书面化中解放出来。或者说,他把小说之“说”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之重要,让小说里自始至终飘荡了一个真正日常的口语。不管这种口语化于小说的这一艺术文体而言是否科学,大概也没法否认,王朔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当代汉语小说叙述的生态。然后是王小波,毋庸置疑。
除了小说叙述的口语化,王小波还在另外一个角度上改变了当代汉语小说的外在形态,让“夹叙夹议”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面貌。确切地说,王小波让“夹叙夹议”变成了“叙中有议、议中有叙”,乃至实现了“叙即是议、议也是叙”。之前的小说,你可以很容易地就把议论从叙述中清晰地隔离出来,就像从米中挑拣出沙子;到了王小波这里,你很难把议论和叙述截然分离,两者已然水乳交融。单论哪一方,于整个小说而言,都是血肉模糊的肢解。它们两位一体。
在当代文学史上,王小波大概是最具风格化的作家之一。风格鲜明的作家更容易模仿,掐准了那个调调就可以乱真。所以一度王小波“门下走狗”甚众。但路遥知马力,时日既久,门徒中似乎也并未出现可堪支撑门户的大力神,多半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寻更适于自己的出路了。不是他们不虔诚,也不是他们不用心,而是缺少王小波那种高拔的视野与识见,思想力不足以穿透和同化小说的叙述。齐白石论及后来者,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固然有大树底下不长草,李白石、王白石永远成不了齐白石之意,怕也有形似只是枝叶,神似方为根本的警戒。从这个意义上说,特立独行的王小波,也许还得继续“特立独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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