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2018年06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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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葆元
  济南谦吉里13号院是全里最小的一个院落,一溜狭长的北房一字排开,缺少了曲折和错落,夹在恢弘之中,却有简约之美。院门永远紧紧地关闭着。这就是称余母为三婶子的李明伦的宅邸。我见李明伦时,他五十多岁,是全院唯一一位上下班靠步辇的人,夏秋季节,出门总要带一把油纸雨伞,夹在胳肢窝底下,不嫌沉。逢骤雨来袭,腋下有伞,心下有底。
  李明伦总是有老主意。他进入那个院子都要拍门,李母会适时地开门迎接。这是深居简出之所,很少有来客访问,李母也很少出门。我就想,外面精彩的世界,院里居住的人大概不甚了了。
  谦吉里的女人守家,除了我的母亲,我从未见过其他女人随丈夫出入,更别说并肩而行。夏日纳凉,男人一个圈,女人一个圈;男圈在院南,女圈在院北。幸亏院子大。进了屋是一家人,出了屋“概不相认”,相互称呼使用“哎”,很节约姓名。
  13号院门关不住院子里的一株丁香树,那棵树好大,从院子里探出一冠紫花,又把一腔清芬送入人们的肺腑。丁香花一开,夏天就到了,院子里的孩子把铁条做成钩,绑在竹竿上,举着竿子钩住一枝满花的枝条,只一拧,花枝就断了。采来丁香花,拿回家泡到一个水瓶里,那丁香就开在家家户户。在我的印象里,夏天是紫的,是清芬般迷人的。
  多少年后,我终于知道,李明伦先生的深居与简出,与他的文学修养有关。他是一个以文学修身的人,不仅欣赏而且笃行,包括那树丁香,是13号院的纯真。他给我讲金圣叹,讲到他的被杀,吟出了他的诗:“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早太阳来相吊,家家檐下泪珠流。”随着吟诵,先生的泪流满双颊。相疏人冷,相知人熟,我洞悉了李明伦先生的心地,遂与他结为谦吉里的忘年交。
  先生的儿女优秀,长子是黄河水利专家,居住在郑州。次子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在外交部任德文翻译,曾经为周恩来总理做译员;次媳同为北外毕业,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非洲广播节目的英文编辑。次女山东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做教师。13号院偶有人进出,就是这几个回家探望父母的子女,其余时间,丁香院里静若禅房。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夏天,聊天的南圈里多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她就是李明伦先生的次媳。我向她请教毛泽东诗词的英译问题。她说,没法译。怎么译?随手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翻译过去就是,高高的天,淡淡的云,一群大雁往南飞,直到飞得看不见了。把古诗词的韵律、格律全都译没了,我们翻译成各种文字的译本全是意译,把文学精华全都译没了。我问,那就没办法了吗?她说,有办法,想读中国诗词就好好学汉语。一席话,说得纳凉的男人哈哈大笑。她强调,诗是民族的,离不开民族的语言。语言不是单纯的话语,还有构成话语的法则。说它是世界的,是说它的精神是世界的。
  李明伦先生出生在旧中国,读书读熟了诸子百家,也读熟了三纲五常。当有人把这些东西当成批判之的,他却当成信守的规矩。所以他的子女是社会培养的,而不是他调教的。在诸多子女中,有一个人他绝口不提,那就是他的长女。他所尊奉的门户婚姻,把长女送进原籍一户殷实人家,初衷是美好的,女儿可以做那家的主妇,衣食无忧。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户人家被划成地主,好端端的女儿一夜之间成了地主婆,没少挨斗。我见过那个“地主婆”,趁着夜色,悄悄潜回济南的娘家,把父母省下的米面背回去,她的一家都吃不饱。当时我就想,什么地主婆?简直就是乞丐婆!她穿得破衣褴褛,一脸愁云,与她的妈妈李母站到一起,堪称姊妹。李先生不知是愧对女儿还是深悔自己的失算,一言不发。他下错一步棋。
  李先生是进步的,没听他对社会发一句牢骚。每每聊天的人说出对社会的不满,他总是引经据典地纠正,直到退休依然如此。然而他日见迟暮,老两口到了依靠子女照料的年岁,孩子们都在外地,他必须择一处养老之地。最难处理的就是这座丁香芳菲的院子。当时政府取缔自由市场,不许私人买卖,李先生深谙于心,可是这处院落怎么办呢?他一定经过彻夜的冥思苦想,最终离去。新搬进的院主据说是他的亲戚。多少年后大拆迁,新院主才披露13号院易主的秘密,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亲戚,李先生只以六百块钱就把这所美丽的院子偷偷卖掉了。他终于做了一件“违法”的事,但是他又下错了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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