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金芳之间的隐秘联系
2016年04月12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刚开始是班干部公然用“品质恶劣”“忘本”之类的词汇斥责陈金芳,后来是女生对她翻白眼儿,呵来斥去,再往后居然发展到了动手的地步。一些男生用跳绳抽她,用粉笔头掷她,还用扫帚把儿捅她的后脑勺。干这些事儿的时候,大家都义正词严的,但作为旁观者,我必须得证明,陈金芳并没有招过谁惹过谁。时至今日,她每天在学校里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而说起虚荣,谁又没这个毛病呢?哭着喊着胁迫父母用半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一双“耐克”球鞋的大有人在。
  对于一个天生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我们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图变得和自己一样。
  “你们院儿的陈金芳”,这是别人对我提起她时常用的称呼。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挤眉弄眼,话里有话。有两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女孩儿遗憾地表示:“你呀你,怎么跟那人住一个院儿啊?”听她们的口气,陈金芳就是一块时时作痒的烂疮,谁要是跟她扯上关系,那可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我暗自庆幸,别人没有发现我和陈金芳之间的隐秘联系。
  自从见面的第一天,我们就把“演奏者”和“听众”的身份固定了下来。她会在晚上八点钟左右出现在我窗前的树下,我在拿起小提琴试音之前,也会望一望外面有没有那个痴痴愣愣的人影。
  随着我的手上功夫变得越发纯熟,陈金芳的面目不清的身影也在发生着渐进的变化。她的个头长高了,轮廓的弧线也有了明显的凸出和凹陷。如果仅看剪影,任谁都会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皎洁如月光的少女。不知何时开始,我的演奏有了倾诉的意味,而那也是我拉琴拉得最有“人味儿”的一个时期。
  试想一下,假如不是因为这点交情,我会不会也像其他学生一样欺负陈金芳,甚至因为她“是我们院儿的”而欺负得更狠呢?我可从来没在道德品质方面过高地信任过自己。
  对于我的演奏,陈金芳当然无法做到每场必到。她们家人多活儿多,下了学,她还得到食堂帮助许福龙扛面粉,或者把她妈收来的垃圾分门别类装进蛇皮袋。
  最长的一次缺席,发生在初三的第二学期,当时陈金芳家里发生了一个挺大的变故:她在老家的父亲正在从鸡屁股里面往外掏鸡蛋,突然就一头扎在鸡窝里,没气儿了。按照城里人的知识推测,可能是突发性脑溢血什么的,但是村里人不计较死因,只在乎结果。他们描述,将死者拖出来时,脑袋上糊着厚厚的一层鸡屎,连头发都变成绿的了。陈金芳的父亲去世以后,她母亲也只好放弃了对股骨头坏死的治疗,打算回家侍弄那几亩水田,而她们家的其他亲戚也深感京城的居不易,决定集体还乡。就在这个时候,陈金芳却拒绝回去。她坚决要求留在北京。
  这个要求不仅遭到了她妈的反对,连她姐也不同意。家里的田不能不要,活儿不能没人干,而眼下,陈金芳已经成为了唯一的健康劳动力。从长远打算,母亲一定还指望着她结婚招婿,充当顶梁柱呢。况且,在姐姐姐夫这里寄人篱下,她又能有什么出路呢?留下来总不能马上到社会上去漂着,总得上学。但初中阶段属于义务教育,所以我们学校才不情不愿地接收了她这个借读生,而到了高中,别说学校不收她了,就是收,她也考不上呀。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北京就和文盲一样的。
  但是陈金芳听不进去。她像是吞了秤砣,铁了心了。家里人便开始围攻她,逼迫她,那些天里,西平房频频传来打、骂和砸东西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对抗一家人的战斗。也实在想象不出来,在学校里不吭不响的陈金芳,居然有着如此坚韧而泼辣的劲头。有一天我正打算练琴,邻居家的老太太过来还毛衣针,顺便拉着我母亲扯点儿闲话,三言两语就扯到了陈金芳身上。
  “没见过那么狠的孩子。”消息灵通的老太太感慨,“都闹腾了多少天了?他们家把她轰出去,她就窝在院儿里墙角睡觉……说是宁死不走。说来也是,外地人来了北京谁愿意走呀?在这儿受苦也比回家强……现在又打上了,窗户都砸了。”
  我母亲假客气着敷衍几句,就关上了门,但我却不知为何坐不住了。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