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祥
“我的工厂坐落在小清河边上/奇伟的华山是它美丽的屏障……”
这首诗写于1964年7月,是我参加工作后写的第一首诗,“发表”在厂门口的黑板报上。50多年过去了,这首诗不曾忘记,我的工厂更是时常在深夜进入梦境。
那时中专毕业包分配。我们27名毕业生,被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连人带行李送进工厂。这是省机械厅刚刚筹建的山东省机床维修站,别看门口还没挂厂牌,可是家省级企业呢!工资标准和济南一机床二机床相同,第一年实习,工资31.5元。
这里原是一家下马的化工厂,进车间走几步,脚印里就渗出黄色液体,不几天就烧坏了鞋底,真领教了盐酸的厉害。空旷的厂区里,有两座破旧的车间,紧靠大堤是几间厨房、饭厅。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穿过一片青青的芦苇荡,一直通往两排简陋的平房,那就是同学们的宿舍。
我们浑身技术用不上,每天干的是力气活,搬砖和灰,拉土铺路,补齐厂房的窗扇,盖起简易厕所；新设备来了,还要抡起大锤打地槽,安装打平。我兼任厂部广播员,每天晨曦初露,厂区的大喇叭一响,浑身有股创业者的豪情。
厂区东边没有墙,以水沟为界。接连几天大雨,整个厂区白花花一片汪洋。我们在雨中扛着沙袋,趟着泥水,铲土筑坝。入夜,雨终于停了,大水挡住了。
从小哪干过这活儿?睡得好死。睡梦中,听到有人喊:“进水了!”一骨碌翻身下床,刚伸脚找鞋,水没到小腿。事后,才知道了小清河的“脾气”:下雨时,别看河水不深,雨停了就上涨。因为济南地势南高北低,大雨过后,遍地的雨水直奔小清河。由于河床淤塞,河道狭窄,小清河泄洪不畅,积水成渊,每逢大雨就泛滥成灾。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这一片泽国。我爬到一块木板上,用木棍子当撑篙,一气摆渡到广播室。屋里屋外也是一尺多深的水,好在广播设备没受损失,不一会儿,厂区上空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我们走在大路上》等激扬的歌声,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厨房停摆了,机械厅派车往厂里送饭。
第三天,水退了。锻工班小伙子天刚亮就点火开工,大烟囱上一股股浓烟迎来旭日,红炉闪耀着通红的火焰。“哐哐哐”,空气锤用它粗犷而急促的大嗓门,结结实实地锻造着企业的未来。
1965年,我厂又在小清河南岸用一家下马的铸造厂建起新厂。这样,南北两厂,隔河相对。北厂制造齿轮(几年后独立为济南齿轮厂),南厂主攻机床大修。
在三年困难时期后复苏的各行各业,急需的工作母机供不应求。在计划经济时代,托关系也买不到一台机床。机械部组建了八个机床修理总站,要求各地抓紧修复旧机床,我们厂就是八个总站之一,连周边省份都送来机床大修。旧机床进厂时锈迹斑斑、缺胳膊少腿,出厂时锃光瓦亮,精度达到了新机床标准。
机床零件拆卸后满是油污,工人一直用汽油做清洗剂。正是这个要命的疏忽大意,被一盆汽油,烧毁了我厂当时仅有的一座5000多平方米、三跨带行车的大车间。那是1966年的7月,一个新学员,给师傅们点烟,顺手把半截火柴往后一丢,正好丢到汽油盆里。刹那间,一个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点燃了屋顶的苇箔。我们立即拨打消防电话,等消防车赶到,车间已经烧到一半。其实消防队离我们厂并不远,但我厂的注册地址在小清河北岸。消防车开到北岸,猛然看到火场在南岸,赶紧返回,可见那个年代何等无序。
风助火势,火头噼里啪啦向西蔓延。工人们冒着危险,抢出贵重的仪表和资料,头顶上不断掉落的瓦片和带火的檩条,砸伤了好几个人。有的简单包扎一下,又冲进火海。人在危机与灾难面前,会爆发出英雄般的奇迹,车工班的年轻人一声大喊,硬把一台几百公斤的精密设备抬出车间。火灾过后,他们几个人试了试,却再也抬不动了。车间只剩断壁残垣,抬头是满天乌云,心爱的设备被砸在废墟里,不少老师傅嚎啕大哭。灾后的车间,加高、加固,更换了混凝土预制屋顶,半年后恢复生产。随后,又建成几座新车间。
“文革”结束之后,厂子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党的好政策,让不少知识分子甩掉了包袱,焕发了创造力。有的为企业攻坚克难,解决技术难题,有的善于运筹帷幄,扩大产品销路。由于我厂技术精良,产品畅销大江南北,成为机床配件行业的理事长单位。
改革开放以来,新生的房地产业急需的电梯,都被洋品牌占领了。我们厂瞄准了刚刚起步的民用电梯行业,在1986年,就研制开发出电梯曳引机(楼房顶层的电梯牵引设备)投放市场,顺势成立了济南曳引机厂,发行股票,职工持股参股分红,企业利润大增。有位厂领导感叹:“要想富,就跟上建设部!”那一任上中层领导,真是颇具眼力。
由于我在管理岗位上有些创新成果,被调进了机关,心里却时刻关注我厂的命运。后来,在国企改制的大浪中,我的工厂被拍到沙滩上,厂子停产,近百亩土地的厂区,面临拆除。
正是秋雨过后,华不注在雨雾中露出峰顶。宽阔美丽的小清河,在微风中拂起层层涟漪。一条通往华山的大路,要穿厂而过。工厂的大门、围墙、礼堂,已经拆得遍地瓦砾。当年火热的车间,窗框、门框荡然无存。路两边的梧桐树,见证了厂子从繁荣到废弃的沉痛过程。厂外不远处,轧路机那沉重的轧辊,就要开过来了。我心中的工厂——水里火里我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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