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春联
2018年02月0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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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磊
  我父亲是一名民办教师。上世纪70年代,他在我们村子里的小学里教书。彼时村人淳朴,普遍认不了几个字。因是高小毕业生,他先是跟着宣传队写标语,后来又到扫盲班里教识字,最后去了小学里教书。
  有了这点文化底蕴,每年春节,邻居们都拿着红纸,来我们家请父亲写春联。
  当时,村里为大家写春联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还有一位姓苑的老人。那位姓苑的老人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本族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长辈告诉我:“(苑先生)这个人肚子里有东西,是老私塾底子。”
  我那时并不知道所谓的“私塾底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一天自己当了中学教员,才知道那是传统文化功底深厚的代名词。再后来我读了作家陈舜臣的《鸦片战争》,看到里面一些清代奏章上的蝇头小楷,才知道村里的苑先生书法功底有多深厚。只是,那时老人作古已经十几年了。
  上世纪80年代,苑家枣木门上的春联是最精彩的。客观地说,我父亲的字与那位苑姓老人的字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父亲为大家写春联的热情。
  他那一代人,高小毕业生本就不多,更别提民办教师了。我父亲对自己的字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他曾在很多场合说过,自己的字“不入体”。意思是,并不是一板一眼跟着字帖练出来的“童子功”。那时他跟着宣传队写标语,每天都要写一二十张纸,“毛笔当做钢笔用”,与传统意义上的书法练习是完全不同的。五十岁以后,父亲买来一批唐人字帖跟着练习,费了老大劲儿也入不了帖。为此,他颇有几分沮丧和苦恼。
  进入腊月以后,父亲每天都很忙。从初八开始,邻居们都拿着大红纸到我家排队。这个时候,父亲开始熬夜写春联,一直熬到年垂这一天(除夕)。年垂那天晚上,当家家户户都剁完馅子,团聚在一起包饺子的时候,父亲才开始动手写我们自家的春联。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方砚台,周边雕龙刻花,中间是一圆弧形的墨池。先要研墨。父亲往墨池里加了些水,捏着墨块在墨池里转圈儿。接着裁好纸,将毛笔吸饱了墨汁,倏忽提笔,一挥而就。这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满意的表情,轻声对我说:“拿到一边去晾干吧。”三十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些大大的隶书:“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太和”“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第二天清晨,我们依例走家串户拜年,小村里有一半春联是父亲写的。那些沾着喜气的大红纸衬着厚重的枣木门,非常精神。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从小就写毛笔字。但惭愧的是,一直都写不好。后来去读师范学校,学校开设有书法课。我们的书法老师是省书协会员,字写得很不赖,人却性格古怪,有时极其刻薄。有一次,学校的书法兴趣小组招学员,很多同学前去报名,但入选者寥寥无几。这时候,有同学在书报栏的橱窗里贴了张小纸条表示质疑。书法老师因此大怒。上课的时候,他把西子湖畔岳飞墓阙上的那副对联给所有班级讲了一遍:“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然后,把这件事和学生的质疑联系在一起,搞得大家都很没趣。再后来,大家都不去书法小组了,我的书法练习也就到此为止。
  但即使如此,很多同学仍然坚持练习书法。其中几位,将这种兴趣一直保持到现在,有两三位已经是中国书协会员了。
  我父亲的一个同学,在小县城里做过官。一年暑假,我跟着父亲去他家里做客。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门口的对联是这样写的:“龙翔凤翥,霞蔚云蒸”。那字迹金钩银划,飘逸非常。见我对这副春联感兴趣,那长者说,这是本省一位大书法家写的。此后多年,我再也没见到过如此俊逸的书法。
  我的朋友余新伟,今天在画坛上已经颇有一些影响。十七八年前,小子尚属毛头。彼时,我们在不同的村子里教书。为解决生活问题,每年腊月他都要连夜赶写春联,第二天清晨去集市上摆摊。那时候,市场上还没有印刷版的春联。每年春节,新伟仅凭卖字竟也能赚上一两千块钱。对普通人而言,这笔钱可以过一个肥年。
  这,大约是春节给予书法爱好者最慷慨的回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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