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庆亮
周二那天,我手端夏至凉面,眼睛瞄向了电视,那画面是豫剧《朝阳沟》,栓宝正教银环锄禾,我突然想起了“夏至夏至,吃了凉面耪地”的谚语以及少年耪地的旧时光。
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的夏至,我嘴上还飞舞着“‘耪地’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就被安排进大队种子田耪地了。其实,夏至可以吃些别的什么的,可故乡传承“冬至饺子夏至面”。应该是“锄禾日当午”吧,可大伙儿偏偏管锄禾叫作耪地。还有,谁家的闺女,找个对象务农,人们会说,哦,她找了个耪地的嘛!可见,耪地对农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那个夏至的午后,我荷锄去报到了,途中却跟种子田队长善书哥相遇了。他跟父亲年龄相仿,个子不高,却机智灵敏,是位热情幽默、能说会唱、麻利工巧的好庄稼把式。他问我,地为何要耪?我一脸的茫然,他就“吭哧吭哧”地笑,接下来是一阵机关枪般的“点射”,耪地的“道道”随其四溅的唾液,洒了一路——
农谚说,锄下有火,可使多雨的土地尽快干松。又说,锄下有肥,草被除后,草不再同庄稼争养分了。还说,锄下有水,在干旱季节可使土地保持水分。久之,农人就传唱起歌谣:“锄地胜抵三分雨,松土好比施次肥。锄头自带三分水,多锄抗旱苗儿肥。早动手,别偷懒,伏雨落下锄地难。不怕迟种,只怕锄晚。”对于“锄禾日当午”,农人也有说头:“嗨,就是晒死那些被除却顽固挣魂的青草呗!”
为何夏至要耪地?是因为夏至节气正处于“三夏”之一的“夏管”的当口,此刻,对于夏播作物来说,苗草摽着膀子疯长葳蕤,或旱或涝都有意考验着那些嫩嫩的青苗。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夏至耪地正当时”。然而,草、旱、涝就像一个个魔鬼,时时胶黏在禾地,随时可能吞噬禾苗,所以过了夏至季节到庄稼成熟收割还是要耪三四遍的。
到种子田后,没有欢迎仪式,只说培育作物优良品种,要将身心交给田地,这使我忐忑不安。但见十几个人,一字排在玉米苗地插了锄,真可谓“天连五岭银锄落”。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插了锄。可锄头不听使唤,“噗”一下,深了,锄拉不动。“噌”一下,又浅了,锄蹦了起来。结果是,苗给锄掉了,草还在长着。瞅着我的笨拙,那帮小妇女儿就“哧哧”地笑。
正满心紧张满脸窘态的当口,善书哥满脸堆笑扮演起了栓宝。他抬手拉下脖子上的羊肚手巾,抹把满脸汗唱道:“那个前腿弓,那个后退蹬,把脚步放稳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遂轻轻前扔锄头,不浅不深,平稳轻轻后拉,撩起锄头一角,将草连根划出地面,然后锄板轻轻前推。接下来就是“换步子”耪第二锄,这样周而复始,锄锄“耪”进。可我的动作却大相径庭,遂引出善书哥的哭腔,“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又叫你把它判了死刑。”从此,那帮小妇女都笑笑地喊我“银环”了。见我不气不恼,都主动当起了我的老师。
俗话说,“熟能生巧”,渐渐的,我掌握了耪地的一系列技术要领。可在那“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间禾苗半枯焦”的环境下艰辛劳作,实在让人心焦的无奈。耪不大一会儿,不仅浑身是汗,汗渍会流到眼里,腌得“滋啦啦”的痛。手心里也磨出了水疱,水疱破了,流出的水由清到浊,后来还夹杂着血丝,最后那些起泡的地方,皮全部蹭破了,只剩下一些微凹的小坑,血肉模糊。开始只是火辣辣的疼,之后如针扎一样,钻心地疼。我咬着牙坚持锄地。几天后,我手心被磨破的地方慢慢结痂了,从黑红到黝黑,直至变成茧子。
尤其耪“怀孕”期的玉米地,高高的青纱帐密不透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那锉般的玉米秸叶子,拉得脊背胸膛胳膊腿尽是一道道血痕,加之尘土青虫的“落井下石”,满身瘙痒的痛苦难耐,恨不能幻作“齐天大圣”,将每株玉米都变成大树,蹭上去以解无奈。而更烦人的是,耪地让人“倒醉”,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歇一宿第二天痛得起不来。那一刻,我从骨子里理解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的真正含义。
大概有一年吧,我就成了大家眼中会耪地的人了,那帮小妇女儿不再喊我银环,而是笑着称我栓宝了。雅号称谓无所谓,关键是作为农民就要老老实实耪好地,因为锄把子上挂着米粮仓。
只可惜,第二年年底,我体检合格,“投锄从戎”了。不过,后来退伍回乡后,我总会抽时间去耪一会儿地。
那年我去看望耄耋高龄的善书哥,他摇着我手呵呵地笑着说,“我当年耪地的小老弟,都成了笔杆子了”。他的笑里,洋溢的不仅是丰收的喜悦和成就感,更多的是耪地人的自豪和骄傲。
而对于我来说,内心真的感念锄禾的岁月,是耪地给了我一个健康的身体,给了我坚韧的毅力,让我不畏惧任何生存的压力。同时,我从中受到启发,人生要不时地耪耪自己心胸这块地,“锄除杂草,驱旱排涝”,让心胸纯净如水,长满善良,充满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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