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存伟
一九四八年的腊月二十三,黄昏已过,奶奶还没有贴灶王爷年画,还未烧香。奶奶心神不定,心悬着,因为她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离家几个月还没有回来。
老实巴交的爷爷,已经劈好柴了,但他又把劈好的柴拿出去,一斧一斧,劈得更小一点。他也心神不定,因为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父亲离家几个月还没有回来。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离家的人回家的日子呀。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下着雪。雪越下越大,爷爷又趁着昏暗的灯光扫院子。他把院子从屋门到大门口的地方扫出一条路,这条路是他的独生子离开家走的路,也应该是回家的路。
夜深了……爷爷看到他的独生子从大门口沿着他扫出的路走进来。爷爷欣喜若狂,一个劲儿地用高粱穗做的扫帚扫他身上的雪。父亲身上的雪落下来了,爷爷还在扫。
奶奶借着昏黄的灯看看父亲,又摸了摸父亲的全身,确信他的儿子和离家时一样完整后,她才转过身,跪着在墙上贴上灶王爷年画。然后点上香,跪在年画前,头如捣米,每一下都在地上磕出了声音……
此前,父亲已经几次前去“支前”。一九四七年,父亲推着解放军的给养去了几十里外的孟良崮,他虽没有上前线,但他远远地看着山上的硝烟,听到震耳的枪炮声……战斗结束,正好下了一场雨,山沟里的雨水冲刷过战场,山沟里流着的水变红了。那一年孟良崮战役结束,父亲离家后归来,安然无恙。一九四八年,父亲依然推着解放军的给养去几百公里外的安徽、江苏。他是参加淮海战役支前的千万人中的普通一员。父亲一去就是几个月,他主要是运输给养,运输弹药。在部队上,一位领导看着父亲机灵,知道他略通些文字,就把一些传递情报的任务交给他。再后来,营长把父亲留在自己身边,替他背着一把大盒子枪,还给了父亲一杆枪。现在我们家里有张醒目的照片,照片上写着“淮海战役于徐州摄影纪念六团一营营部 1948.12.28”,照片中父亲提着一杆枪。这是他们打下徐州后,一起合影留念。
父亲说那个领导对他很好,说要带着父亲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但腊月里的一天,敌军的飞机偷袭,扔下几个炸弹,没有炸到兵营,却把我们县的几个“支前”的民夫给炸死了。于是父亲几个护送民夫遗体,也因此走上了回家的路。他们用了二十几天,才把遗体送回了县上。回到县上的这一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
天已经晚了,父亲执意要赶回家。县上离我们家有七十二里路呢,而且是山道。但父亲归心似箭。他知道今天是小年,他要赶回家过年呢。他知道如果不回家,奶奶不会贴灶王爷呢。
没有想到,这次归来后,奶奶不再让父亲出门,父亲走到哪里爷爷跟到哪里。他们担心父亲再离开家,再去远方。
我们几个兄弟经常给父亲开玩笑:“如果你继续在部队,说不定跟着大部队南下,早就成了大官呢。”
父亲只是笑笑,说:“我是独生子,你爷爷也是单传。他们不让我出门。”
父亲一九二八年出生,一九四八年他二十岁,正是好年华。这一年,他从远方归来,他从战场上归来。从此,在沂蒙山区一个叫戴家庄的普普通通的村子里,父亲认真地做自己的农民,后来几乎没再离开过乡村。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
今年农历的六月,父亲过八十八岁的生日,他依然耳聪目明。他掰着指头数了数,说他有十二个孙子辈的,有八个重孙辈的,四世同堂。嗯,今年九月,还会添两个重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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