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表扬
2017年05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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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宝岩
  父亲没表扬过我,真的,父亲对我所有的成绩似乎都不屑一顾。
  刚念小学的时候,父亲招一帮人来家喝酒。酒后,同酒友们在树下喝茶。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和哥哥唱歌。我跟哥哥怕生人,不敢唱。父亲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只钢笔悬赏,谁唱歌就奖给谁。小伙伴们在一旁看热闹,醉醺醺的大人们抽着烟眯缝着眼瞅我和哥哥。哥哥低着头,不吱一声。钢笔对我的诱惑是巨大的;战胜哥哥的愿望也十分强烈。我壮着胆子唱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只唱了几句,一首歌并没唱完,父亲就慷慨地递给我一支钢笔。然后,又鼓励唱歌,条件仍然是奖励一支钢笔。哥哥仍然不唱,我又唱了起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忐忑猜测中,又领到一支钢笔。打着酒嗝的大人们纷纷表扬我,父亲就是不表扬,好像连还行之类的话也没有说。
  小学五年级时,我出任学区红小兵大队长。学区,是随公社的下级机构管理区而设的,管理区下辖五个大队——人民公社时期一个村设一个大队,学区便下辖五个村的学校。当上这样的官,老师们投以嘉许的目光,同学们艳羡的不少,母亲喜滋滋的,连声说“不孬不孬”。可父亲知道后,还是表情冷漠、不吱一声,似乎还皱了皱眉头。
  父亲是不屑于跟我谈什么的,他对我发声,多是责骂。当然,他对哥哥也这样。
  越是这样,就越期待父亲的表扬。
  父亲又带人来家喝酒了。我在暗中听到父亲对我的评价。父亲仰着脸,眼瞅着对面的客人,手里挥舞着烟头,声音不小地说:“这个小末了(年龄最小的孩子),还算聪明,反应快,要是当了兵,能当个团级干部。”那时我对我军官阶已经了解,军师旅团营连排班,《沙家浜》上新四军最高指挥员是连指导员,《智取威虎山》上打入匪窟的英雄是侦察排长,《奇袭白虎团》中率领小队奇袭敌军司令部的也是侦察排长!《渡江侦察记》上率队过江侦察的是连长。团长!岂不是这些英雄的上级首长吗?嘿嘿。跑到院子里,月光下树影婆娑,按照想象中团长的样子对伙伴们宣布:小窑,你担任一营营长;长安,你是二营营长;迎接,三营营长是你的了;二哥,你当什么?副团长吧!热闹了一番冷静下来,突然想到,父亲还是没有当面表扬我,跟人家说我聪明,大概是他自己要面子,内心是不是真觉得我聪明,还不一定呢。想到这里,抬头看看,月亮已经偏西,树影比刚才似乎长了,院子里有些凉。
  中学时期是我频频出风头的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第一拿了不少。父亲依然没有表扬,总是淡淡地说:“还得好好努力。”公社教育组举办数理化竞赛,我拿了第一,二哥第四,在全公社初中学生参加的表彰大会上,母亲被请到主席台上端坐,我上台介绍学习经验。好多天里母亲乐得合不拢嘴,父亲只是刚知道时面露微笑,还是没有表扬。就是这个微笑,让我恍然大悟,期待父亲的表扬是很难实现的。
  父亲在家大多时候不苟言笑,那次的微笑让我隐约觉得,父亲的笑容,约略等于表扬。以后就开始期待父亲的笑容了。然而,由我引起的笑容还是几乎没有。再后来,身高差不多赶上父亲的时候就不太在乎父亲笑与不笑了。
  父亲老了。下棋不行了,老输,在我们的讪笑声里,父亲略显尴尬可还是表现出几分不服;腿脚不灵便了,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父亲喝了不多的酒,竟然跌倒在路边;不会用手机了,先是不会拨打只会接听,然后是接听完毕不会挂断,再后来连接听都不会了;冬天的一个晚上,突然接到电话,邻居打来的,父亲在离家很近的地方迷路了,邻居要带他回家他还不肯。
  父亲似乎完全糊涂了,我们姊妹几个的名字他已经混为一谈。现在到父亲跟前,说不了几句话,所说的大多是测试父亲是不是比前几天更糊涂。我拿来一本县志,指着稍大些的字让父亲读,父亲竟然大多还认得。父亲读的声音很大,读过之后很兴奋地笑。
  好几年了吧,自己高兴的事情也不跟父亲说了,父亲听不懂啊。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写了一幅自己较满意的毛笔字,竟然不假思索、兴冲冲地驾车来到父亲跟前,展开的瞬间,颇有几分忐忑。父亲上上下下地反复看了一会儿,吐字含混地说:“那,那,这个字不孬嗷!”我很得意地大声告诉父亲,这幅字是我写的。父亲大概听懂了,认真地看着我,目光流露出欣赏的味道。我眼里竟然一热,似乎有泪水涌出,赶紧扭头看窗外——阳光明媚,春花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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