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娟
小时候,跟父亲去姑妈家,在一张雕花的方桌上,有个瓷瓶,底子素白,青色的线条勾勒出一漂亮女子,头戴仙帕,一手托神水,一手拿一条弯曲的柳枝,素衣飘扬,像仙女下凡。我目不转睛地趴到桌前,盯着这清丽的画面,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连姑妈给的压岁钱都没瞅。
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咱家怎么没有这种瓶子?父亲回答,那叫青花瓷,百家里也寻不出一个来。看我失落的样子,父亲哄我说,你好好学本事,爸攒钱,给你买个当嫁妆。
自此,那青花图案,渐渐烙在我的脑海里,这几乎影响到我的审美与穿戴。我们姐妹的房间里,窗帘,墙花,都是清淡色调的。素雅与简单,渐渐成了我的符号。
中学时,星期天去逛大集,偶见一个瓷鼻烟壶,刹那,如惊鸿一瞥,那娇小玲珑的器物上,竟刻录着我记忆里的纯青。青葱的我,宛如滋生出初恋的情愫,心怦怦跳起来。衣兜里,揣着我一周的饭费。在肚子和诱惑之间,我选择了心动。那一周,我啃着玉米饼就咸菜,难以下咽时,我将鼻烟壶摸出来,看到那细细的瓶口、圆鼓鼓的肚子、青青的山、幽幽的树。几间茅舍,高飞的大雁,我仿佛成了瓶中人,在听山林的低语,流水的欢歌。饥饿,竟有了修行的境界。
由此,我陷入那片巧夺天工的天青色里,欲罢不能。终有一天,梦想的种子,发出了芽儿。我拿起了画笔,开始勾勒我的梦想和未来。只是,一直等我出嫁,父亲说的青花瓷瓶,仍是空花泡影。
一个冬日,我心怀忐忑,宛如赴约见一经年心仪之人,走进了一家窑厂。
像《基督山伯爵》里的艾德蒙·唐泰斯走进了藏宝的山洞,形状各异的瓷坯,油锤瓶、柳叶瓶、盘口瓶、橄榄瓶林林总总,挺拔俊秀,人在其中,仿佛被磁场牵掣,诱我伸手去触摸。又似邂逅意中人,怯然一触,那爽滑之感,是玉骨与凝脂的谐振。还有一些烧制成型的器物,精巧、素洁、淡雅。仿佛每一个瓷瓶上,都蕴藏着山川河流、满天春色和古老故事。恰似“白玉金边素瓷胎,雕龙画凤巧安排。玲珑剔透万般好,静中见动青山来”的意境。冷窑之地,却洋溢着醉人的芳醇。
青花,宛如一只蝴蝶,只有落在瓷上,才会灵动与永恒。面对光洁的素胎,像倾心半生,在相遇的刹那,手里的笔有点颤抖。忽感青花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人间多彩,她只爱单色,如天生丽质的村姑,素面朝天更显其卓尔不群。她是京剧里的青衣,娇美而不轻佻,素雅不失华贵。又如布衣出身的贵族,既受人尊崇,其草根情怀依然。她的仪态是属于普天下的。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一支素笔,让心趋静。最简洁的线条,会勾勒出最深邃的美。我想到了兰花。越剧《兰花吟》里唱道:“不屑趋炎入闹市,自甘寂寞在山林。不与牡丹夺华贵,不与桃李共争春。”兰花画简意浓,青花洁雅明快,二者何尝不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为您奏一曲《凤求凰》。笔尖在泥坯行走,突然有种在自然中漫步的畅意,像能嗅到山野与季风的味道。习画数年,腕下油然有了“写”感。“写”不仅是一种绘画技法,更是对美的阐释与领悟。那支素笔,似有了感情,集蕙心于锋端,手像被牵引着走了。那泥胎上的叶条、脉络,在我的眼里,像一幅黑与彩之间转换的照片,瞬间,就成了那梦牵魂绕的纯青色!
当笔下那几朵花盛开的时候,我在想,再经高温烧造,这尊青花瓶的墨香瓷韵,能否替代父亲许诺的那件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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