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南社的倒影
2015年07月01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南社的倒影,刻录并上映着农耕文化、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的行走踪迹,它比岸上坚硬的建筑、比图书馆里的资料更真实更可亲。 

□李贯通
  我本尘俗之人,每日因欲而生,为欲所累。近年思考的是:“什么才是诗意的栖居?”欲念便是:“哪里可以诗意地栖居?”李姓的祖宗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然而,我不能把持自己,也清楚万物在缘,只能静静地等待,尽管等待的大概只是一个零。
  甲午年的秋日,岭南山重重水重重,指点着、引诱着,把我送到了东莞的古村南社,于是有了这场隔世相逢的惊喜,有了灵魂的万般遂愿的痴痴颤栗。
  驻足在南社村长形水塘的四通桥上,轻抚着印了万千人指纹的麻石栏杆,感受到一种脉动,是隐约的,也是真切有力的。我悚然一惊,随之释然。八百年的“修炼”,南社的一砖一瓦都有呼吸,一草一木都具灵性。有了这样的感悟,再看看坐落于水塘两岸的数十座祠堂,让人惊叹的,不仅仅是它们的浑厚壮观,更有其摄魂夺魄的精妙;不仅仅是它们彰显出的宗法的庄严,更有环罩其上的温润如虹的人伦之光;不仅仅是它们友善为邻、恭敬错落的阵势,更是两岸共生的正大气象。能熔古铸今、泽被万世的,不正是这样的去处吗?于是就幻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或者是雨急人稀的晨昏,独自一人,走进每一个祠堂,去焚香,去倾听。
  随了访问团,即将离桥而去,不忍匆匆,在桥的正中央稍作停留。正是这短暂的一刻,却发现了被我忽略的池塘中的倒影。不知这个横卧于村中东西走向的池塘有几里长,它像一个仁慈的襁褓,温柔而纤巧地将两岸景观收纳其中。倒影是清晰的,远非岸上的实体可比。在倒影里,我才发现了祠堂屋脊上的鱼。这种鱼该是每座祠堂屋脊上最生动的雕塑。鱼在屋脊的两端,五彩斑斓,硕大的头颅向着大地,阔口怒目,声威凛然。鱼的尾巴摇摆向天,观其气势,耳畔便响想那句狂傲千载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诗句。倒立的鱼,该是南社村的独创。南社人称其为鳌鱼,法力无边,驱邪除恶,保障一方。我揣测,既然叫鳌,是否隐含着独占鳌头的意思?问了行人,此地有无鳌鱼的工艺品可买?行人摇首笑去,给我一个小小的失望。
  桥头下的老榕树,也是在池塘的倒影里引起我的关注的。老榕树下,二三少年读书,四五老人品茗、下棋,真真一个和煦静谧之所。倒影中的老榕树,虽然只见大半个树冠和半截树身,因了池水细如发丝的涟漪,树冠在观者的眼中徐徐皴染开来,恍兮惚兮一个天大的混沌。与之相邻的几朵睡莲,也次第绽放,一个媚笑,融汇了虚实两境。倒影里的半截树身以及它周匝的笔挺笔挺的根须,都在观者眼中放大着,让人近距离阅读它数百年的沧桑,聆听它关于苦难和欢欣的忆叙……对着榕树和它的倒影鞠躬吧,为它的博大,为它的宽厚,更为它爱恨分明的俊奇风骨:日寇占领的岁月,它树叶凋零,树枝枯萎,抗战一胜利,它迅速恢复原貌,生气蒸腾。
  和池塘垂直的,是夹在祠堂间的条条小巷。沿着这些小巷,才能走进谦卑地建立于祠堂身后的民居。小巷宽窄不同,都是统一的修建风格。路面是麻石铺就的,一块块大小如古城墙的砖。石砖青灰色,益见深沉。承载了太多的朝代,石砖被日光月华摩挲得很是细润,有了“包浆”,却并不油腻,让人放心地行走。其实,南社村的小巷,这种能见得真面目的石砖并不算多,多的倒是长满深绿苔藓的砖。这砖上的苔藓比常见的要厚,砖与砖的缝隙里,也长些几寸高的草,像是在划分什么界限。这时,脑子里蓦然诌出“苔痕藏雁影,青草逐人裾”的诗句。石砖路的一侧,都有一条小渠,渠宽渠深都约尺许。如果说小巷是南社村的骨骼,小渠当然是南社村的血管了,几百户人家,八百个春秋,南社村人碧血丹心,一脉相传,生生不息……
  沿着小巷走往深处,才发现小巷是纵横交错的,折拐处全是九十度的角。有高低起伏的石阶,没有倾斜,没有蜿蜒。这种方正的格局透露出对传统文化的尊崇。每一条小巷都有几座民居。与巷子高高的青灰砖墙相衬,每一座民居的大门都极为醒目、精美。门框是红石砌成,石上雕有各种香花芳草。大门上方多有门楼,上面的木雕美轮美奂,内容为诸如“桃园结义”、“老莱娱亲”之类礼义忠孝的故事。大门的一侧,也有人家在墙上修一个小龛,陈香袅袅,供奉着土地爷的塑像。观瞻了几户,才知道这里的民宅和“家庙”其实是二位一体的。祭拜祖先可以去祠堂,也可在自己家中。家家户户的堂屋正墙的中央,都供奉着祖先的牌位,每逢祖上的诞辰忌日,必定要在家中举行祭祀。南社的家祀之风,沿袭至今。家庙合一,这种多元文化共生共存的景观,值得今人深思与歌咏。
  倾慕与眷恋阻止不了别离。再次站在桥上,凝望池塘。此时的倒影更具魅力了。倒影里暗暗浮上浓郁的香味,那定是千年的书香,缕缕沁魂。倒影有了微妙的声音和镜像:有长者独坐幽篁,有壮者荷锄而去,有牧童横笛牛背,有几个手持线装书的人笑看曲水流觞;古琴的声音委婉幽澄,舞女们踏着平平仄仄的节律,且歌且吟,呼之欲出,刹那间满塘诗意氤氲,迷醉了天空。南社的倒影,刻录并上映着农耕文化、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的行走踪迹,它比岸上坚硬的建筑、比图书馆里的资料更真实更可亲。做一个南社村的村民吧,哪怕只是倒影里的一叶一草——我思忖着,我知道这想法是荒唐的,属于“穷奢极欲”。不过,我依旧为自己庆幸,我已把南社的倒影收藏于心底,那是暮年的最佳的皈依,是可以安葬我的精神家园。有了皈依的人是多么充实和幸福,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这般诗意地栖居,都会感恩大自然的厚爱,感恩人生的充实艳丽,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和怨恨?
  南社的倒影,但有日月,便会永恒。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协原副主席)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