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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跃强
说这话得有10年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从阳谷的一个村子回老家。莘县、阳谷县搭界,这个村子离我老家顶多也就是10里路,穿过范莘公路,再往西走3里路,就到我家了。
阳谷那个村子里有我几个小时候的同学,他们一见我就亲热地把我搂抱住,都问我:老伙计,你咋从大省城到俺这小村庄里来了?我一说我是采风来了,他们就都往他们家里拉我。
终于去了一家,其他几个同学也都凑去了。
天近午时,落座吃酒,我就听他们拉家乡大大小小的故事,这些故事对我的创作很有用,高兴得我心花怒放,左一杯右一杯,不知不觉就放开了酒量。一边喝酒一边拉呱,时间过得挺快,下午太阳压树梢的时候,一场酒终于结束了。他们要用自行车送我,我说我自由惯了,很想一边往老家走,一边看一看沿途的风景。我一说这,他们就不再坚持了。
那天天不热,凉风习习,我一边欣赏着家乡的树木、庄稼和远远近近的村庄,一边悠悠荡荡地往家走。走了大约七八里路,看到路边上有个西瓜园,瓜园里躺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花皮西瓜。一位白须飘飘、神清气爽的老人正在瓜园里侍弄西瓜呢。看着那么多西瓜,我一阵阵口渴难耐,馋得直流口水。我踉踉跄跄地走进瓜棚,想要买个西瓜吃,可是当我一坐到那张小床上,立刻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就躺下了,然后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落黑影的时候,我醒了。老人切开一个西瓜,递给我一块,说:年轻人,吃块瓜解解酒吧!我接过瓜,心里老大不满意,说:“大爷,我50岁出头了,你怎么还喊我年轻人呢?”
“不喊你年轻人喊你什么?你猜我多大年纪了?”
我咽下一口西瓜,开始端详老人。老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和年轻人差不多,很是利索,我猜他顶多也就是70多岁。可是我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就引起了老人的一阵哈哈大笑!
“70?”他说,“那早跑远了……我儿子是去年70岁死的。”
“他是因为什么死的呀?”
“天天吃肉吃死的!”老人没好气。
“吃肉还能吃死人?”我大惑不解。
老人说他儿子养了两头大肥猪,卖了一头,过年杀了一头,送给亲戚一些,然后剩下的大半头的猪肉,他都吃了。他本来就有高血压病。老人说这不行,可他不听,他说这日子过好了,过去吃不起肉,这回得捞捞本吃个够!于是就开始上顿吃、下顿吃,一吃就吃个满嘴流油。当他把这大半头的猪肉吃完之后,他的高血压病就更厉害了,老人让他去治他也不去治,头晕了就到房顶上去睡。有一回他去解手,谁也没料到他竟死在了厕所里……
老人说完他儿子的事后,接着就劝我:干你们这行的,场合多,更应该多注意,酒要少喝,肉要少吃,要不你活不大年纪……
“是!是!”老人好心劝我,我连声应着,随后就问他:“您老人家这么高寿,是用的啥办法呀?”
“啥好办法呀!”他笑笑,说:也不过就是顿顿吃饭不吃过饱,再就是不吃葱蒜,更不沾烟酒。我有一样好处,不赖床,一般睡五六个钟头就起床了。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心宽得很,人家说我好也罢说我孬也罢,我都不往心里去,就只当成一阵风。再就是我不好去凑热闹,不看戏,不打牌,更不入赌场。不过,我倒是好去旁边的小树林里听鸟叫,看这地里的野花野草,还好躺在瓜棚的床上看天上的云彩,逢到这时候,我这心里就感觉好得不得了,那个自在劲儿,我说不出来……”
我又问他:“老人家,现在你的记忆力怎么样呀?”
他说:“有的事你可以记下,有的事你记它干啥?记着光生气,那就干脆忘掉算了。”他又说:“在我小时候,我喜欢跟那些曾经走南闯北的老年人在一块,他们见多识广,经过的事多,你跟他们在一起,能学心眼、长见识,那好处是很多的。现如今活到我这个岁数,我又喜欢跟孩子们混在一起。跟小孩子们在一起,我就觉得我也变得年轻了……”
那天晚上,老人家留我住在了他的瓜棚里。瓜棚里有两张床。他说:“平时都是小重孙子在这里睡,这几天没来,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哩!”
老人睡得早,我也累了,也躺下了。我们又闲谈了几句,就都睡着了。
我是个“老失眠”,好早醒。那天夜里我凌晨两点就醒了,一看,另一个床上没了老人。我起来走出瓜棚,看见老人家正手抓着晒衣服的一根铁丝,仰起脸来往天上看呢!我很奇怪,就问老人:“您老人家看什么呀?”
他说:“看星星!”
我说:“这看星星也有什么讲究吗?”
他笑笑说:“没什么讲究,就是觉着好。”
后来,我们又说了一些闲话,天就亮了。我挎起挎包,向老人家告辞,老人家送我到大路上,又嘱我多保重,说了许多话。我很受感动,心里说:这是一位多么善良的老人呀!
从此,我没有再见过这位老人。
现在我常想,如果老人家还健在的话,他该有102岁了吧……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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