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心田老漫谈
2015年07月01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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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期鹏
去年春节前的一天下午,我与自牧兄又一次拜访了李心田先生。那次去,一则是给李老拜年；二则是请李老为我收藏的几本他的著作签名,其中既有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电影文学剧本《闪闪的红星》,也有他的长篇小说《结婚三十年》,此书当年在香港出版,内地读者是难得一见的。
那一天,李老精神很好,心情亦很好。我们围坐在一起,听他纵情谈说。
李老说,最近他正在读《李清照集》,重温这个宋代杰出女词人的经历和作品,感到郭沫若对李清照的评价并不准确。他说:“郭沫若为趵突泉公园李清照纪念馆题写的那副对联,说什么‘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又说什么‘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几乎都是瞎凑。其实,李清照故居既不在‘大明湖畔’,也不在‘趵突泉边’。说李清照的文采有‘后主遗风’,更是对她的极大贬损。南唐后主李煜是个什么人物?是个亡国之君、软骨头。他的宫廷词无非是和女人调情,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亡国之后的‘去国怀乡’之作,虽有一定的艺术水准,亦骨力疲弱,没有一点英雄气、丈夫气。李清照是个有骨气的人,巾帼不让须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是何等的气概!南渡以后,她颠沛流离；丈夫赵明诚死后,她先嫁又离,可谓历经磨难、历尽艰辛,但她从来没有折损自己的气节。后人对她的再嫁和再嫁后又离婚有些微辞,其实她再嫁是为了保护赵明诚留下来的金石文物,她再嫁后又离婚则是感到这些珍宝在‘新夫’那里受到了威胁。我们看她的《漱玉集》,其名作《声声慢》劈头便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愁肠满腹,无处诉说；看她的《〈金石录〉后序》,则充满了对金石文物不幸散失的无限伤痛。这种愁肠和伤痛,既是个人的身世之愁、身世之痛,更是沉重的家国之愁、家国之痛。李清照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傲骨铮铮,是我们济南的骄傲!”
李老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台湾诗人痖弦的一段话:“中国人是最沉默的民族,被损坏、被欺侮后,一句‘往事不堪回首’就算了。”其实,痖弦所说的仅是一部分中国人,像李煜,只会亡国后哀叹“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更多的中国人则是无畏无惧、不屈不挠地与命运、与黑暗决绝地抗争,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华和脊梁,才是我们这个民族得以延续和发展的最重要的力量。从李老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个86岁高龄的老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思考。
李老说,济南另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是元代散曲大家张养浩,并随即吟诵起了他的名作《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李老说,张养浩年轻时为官,后来不愿搅入政治斗争,辞官归隐家乡济南云庄,朝廷多次征召、授以要职,他都力辞不受。但当他听说陕西因连年干旱发生饥民相食的惨剧后,立即接受朝廷的委派,前往陕西主持救灾赈济,这是何等的大情怀!
对于张养浩的这段经历,我也略知一二。记得史书记载,他接受任命前往陕西时是在元天历二年(1329年)二月,此时他归隐云庄已经8年,年纪已经60岁。他自己曾说:“吾退处丘园,七辞聘召,闻西土民饥殍流亡,忍不起而拯救哉!”同时,为了表明自己义无反顾的决心,他起行时即散尽家财,“出家所有,散施乡里之穷者。其家旧所储蓄,皆以推其兄子。”一进灾区,即展开救灾赈济工作,并且对灾难的现实多有思考。《潼关怀古》就是他路过潼关时有感于大灾惨状所作,批判的锋芒直指朝廷和各级官吏,振聋发聩,令人深思。是年四月到任后,他立即投入到了繁忙的救灾事务之中,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就干脆住在公署里。到这年七月二十七日,终因年老体弱,积劳成疾,染病去世。
李老感慨地说,张养浩本可安度晚年,但他忧国之难、急民之需,散尽家财前往救灾,最后死在任上,这样的官员古今少有啊!李老说,今天,张养浩的美名早已传至国外,很多人对他极为敬佩。但据说在国内某个大学的一次聚会上,一个外国留学生朗诵了他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我们的老师、学生竟然不知是何人所作。真是耻辱啊!
说到这里,李老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仿佛陷入了沉思。我和自牧兄也受他的情绪感染,好久没有说话。是啊,作为元代济南地区一个著名的文学家,其文学成就足以震烁千古,其家国情怀也足以流芳万世。联系当今社会,一些人追名逐利犹如苍蝇嗜血,一桩桩贪腐大案无不触目惊心,良心泯灭,官德丧尽,愈加让人感受到了张养浩的伟大与光彩。李老的这些话,说的是历史,所指又何尝不是现实呢?
那一天,离开李老家时,他送给我们两页手写的《相识济南》,是他描写济南的4首短诗,时间从1955年至2014年,居然有将近60年的跨度。从这些短诗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他对济南这座城市的深挚情感,也可以看到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思考:
一
济南是漂在水上的城市
我飘在济南上面。
美,在我心头漂淌。
一九五五年四月
二
济南是淳朴的,
一个闲静少言的四十岁夫人。
我也到了中年,
彼此深深地爱着。
一九八七年十月
三
跟踪李清照十年,
方识此词坛女杰。
郭沫若那副对联该换掉了,
它说得全不对。
二〇一三年十月
四
张养浩是济南的骄傲,
为文的,为官的,
能像他就好了。
他生而为百姓,死而为百姓。
二〇一四年七月
那一天,从李老家出来,我感到心头既热乎乎的,又沉甸甸的。济南的天空大地,似乎也在我心里变了一个样子,变得更加浑厚博大,引人思索、令人神往……
(本文作者为散文家、藏书家,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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