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1987年初秋,19岁的我从警校毕业分配到派出所工作。记得报到那天,在派出所的大北屋,我穿一身崭新的警服和大家见面,同志们高兴地边打量我边议论着什么。一头花白头发的教导员带着浓厚的鲁西南口音说道:“今年咱所里分来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姑娘,这是个大喜事!”一阵掌声让我不知所措,我连忙站起来鞠躬致谢。我打量着所里的十几位同志,除了户籍警范姐姐,其余都是男的啊,老中青都有。这时,身材略胖的所长说话了:“感谢分局把小李分给咱所,以后再有强奸案子,咱不用去刑警队借女同志了。刚才我看了小李的总结,不愧是大学生,字写得不孬,以后审案子记材料的工作少不了你啊!”说实在的,我没太听懂所长讲的是啥意思,但还是站起来响亮地回答:“是!”一下子把大家逗乐了,大家笑声一片,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投入到日常工作中,派出所就像一个大家庭,工作氛围融洽,紧张有趣,我也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一天早晨,我刚到所里,所长就急忙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我完成,还问我有没有信心完成好。“保证完成任务!”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所长听到这回答很高兴,立马带我走进审讯室。
审讯室不大,很简陋。治安警任哥正坐在审讯桌前。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20岁出头的样子,她头发凌乱,脸上有泪痕,默默地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见我进来,任哥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拿出一沓材料纸和笔放在我面前,问道:“在学校学过记材料吗?”我点点头。他说,这是一起强奸案,今天是询问受害人,我怎么问你怎么记,不能有一点儿偏差,明白吗?我又点点头。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所长在我报到那天所说的话,询问女受害人时必须有女警察参加,我的到来解决了所里女警不足的难题,所里当然高兴。
询问工作开始了。任哥清清嗓子,按程序逐步询问,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犯罪嫌疑人认识的过程等等,女受害人声音不大,但也能听清楚。我认真记录下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接下来是受害人遭强奸的细节了,任哥语速放缓,有时一句话还要再重复一遍,我知道,这是让受害人更清晰地回忆案犯的作案过程,我也更加认真仔细地记录,生怕漏掉一个字。询问中了解到,受害人和犯罪嫌疑人是同事关系,犯罪嫌疑人想和受害人谈恋爱,受害人不同意,他就利用受害人下夜班的时间尾随受害人,在环城公园附近将受害人强奸。
“你前天晚上下夜班是几点?”
“12点多一点。”
“走到环城公园是几点?”
“12点20分左右。”
“你一直没有发现后面有人跟随吗?”
“没有。”
“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我骑自行车在环城公园处拐弯,他突然用自行车别在我面前,我才发现。”
“把之后的情况详细讲一下。”
“我问他想干吗,他说到里面再说。”
“里面是指哪里?”
“环城公园里面的小树林。”
“你跟他进去了?”
“他用手逼着我,我不敢不进。”
“进去之后都干了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不同意和他谈朋友,我说不合适。他听到后突然把我抱住,然后解我上衣的扣子。”
“先解的哪个扣子?”
“他手忙脚乱的没有顺序,下面的两个扣子是拽下来的。”
“然后又干什么?”
“然后,他……”
受害人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她双手抱着头低下去……
“他又干了什么?”任哥似乎没有受任何影响,继续问道。
“他扯下我的胸罩,把我摁在地上。”
“然后呢?”
听到这里,我忽然感觉脸上像发烧一样,没多想,站起来扔下手里的笔夺门而出。还没走远,我听到身后任哥的话:你给我站住!
在派出所院里的石榴树下,任哥叫住了我。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记着材料为何跑出来?”任哥的话里带着严厉。我没吭气。他继续问道:“是不是听到强奸的细节不好意思?”
“犯罪嫌疑人不是有口供了吗,你干吗还要问这么清楚?多难为情……”我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不满。
“我今天必须给你上上课,看来你还没把自己真正当成警察。我告诉你,你从穿上警服的那天起就是一名警察,今天你坐在审讯室里,行使的是警察的权力,你要仔细认真了解、记录受害人提供的每一个细节,为今后的量刑提供准确的依据。犯罪嫌疑人是有供词,但那是一面之词,犯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和受害人提供的吻合,有一丝出入都不行,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你在警校是怎么学的?!”任哥的声音不大,但句句让我感到羞愧。“给你3分钟想想,是继续跟我进去记材料还是我找所长换人?”
“不用换人,我继续参加询问。”我不假思索地说。
“这就对了。我也知道你们女孩子第一次参加审案子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理解理解,克服一下就好了。”任哥的脸上有了笑容,我跟他重新走进审讯室。
一上午的询问中我再也没有出现情绪波动,询问工作如期完成,我也因为材料记录清晰、字迹工整得到领导的表扬。
“从穿上警服的那天起就是一名警察!”这是29年前在派出所的石榴树下,任哥对我说过的话。也许他早忘记了,但我记住了,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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