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哲元
中华民族向来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乡土情怀,因此在“事死如事生”的朴素理念,抑或是封建糟粕中,世世代代沿袭着那种虔诚的古老仪式。旧社会乡村的“白事”程序繁琐,规模庞大,现在想想纯粹是以逝者的名义折腾活人,但既然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礼仪规范,乡亲们无论认可与否都只能照章执行。不然,稍有差池,就会被长辈和乡邻扣上“不孝”的帽子。
笔者如今已经八十高龄,历经诸多亲朋好友的离世,各种各样形式繁杂的丧礼见过的实在不少。我简要回顾一下家乡孝里一带的“白事”风俗:
解放前,如果村里某家有亲人亡故,主家要立即召集亲朋好友成立安排丧事的“班子”。一般是两个班子,分为“男班子”和“女班子”。男班子分设“内柜”及“外柜”,内柜负责安排丧事程序,给远处的亲朋送信、送帖等,便于不知情的死者亲朋及时得到消息,赶来吊唁(旧社会特别重视老亲戚,即使多年不联络的,也要郑重其事地写帖传帖,否则就是严重的失礼)；外柜负责在安置灵棚的大门外接待来客,登账(我们孝里一带红事登账叫随礼,白事登账叫付礼),照顾来客吃喝等一系列问题。女班子一般要找村里有经验的妇女,我们村里叫“支客”(孝里乡间读zhī kēi),据老人说女支客必须是儿女双全的人；女支客承担安排前来吊唁的女客的就餐、破孝等任务(破孝就是根据来客的辈分与死者关系的亲疏,来分发不同的孝衣、孝帽、徽章等哭丧必备的服装标志)。
老人亡故后尸身一般要在家停放三天,除非老人死在本年旧历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新年第一天,如此特殊的时刻就要特事特办,停灵一天即刻发丧,尽量速战速决,否则就成了两年的丧事,对生者不吉利。当然,这样特殊的丧事时间概率比较小。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就是家中有年轻人先于长者去世,为区别于长辈以及表达痛惜之情,也是当天或者停灵两天就出殡。家中老人去世,尤其是七十以上高寿的(旧社会人的平均寿龄都比较低,人生七十古来稀确实不虚,村里有老人能够活到七十以上就算是稀罕的啦),家中生活比较殷实的,就会花大笔的钱财雇“吹打”的(解放前专门从事红白喜事的民间戏曲音乐艺人)。
我的家乡孝里庞道口村,旧社会有日子过得好的,选在夜晚起丧,雇戏班子闹个通宵。那个时候乡村娱乐生活严重贫乏,四乡八邻不但不会觉得吵闹扰民,还会从四处汇聚而来看热闹。请来的戏班子变成了十里八乡的文化盛宴,哭丧出殡俨然变成了乡邻消遣娱乐的一道风景。孝子要穿孝衣、戴孝帽(如果家中有一个老人去世,孝帽子上一边耳朵旁系一个棉花球,两个老人都去世了系两个棉花球。所以当时的群众一看孝帽子上的棉花球就知道有几个老人没了),还要腰扎青绳,粗布鞋白帮黑面,而且不能提上脚后跟,像现在人们穿拖鞋一样,趿拉着。一天要分“早中晚”三个时辰出殡的队伍出去“泼汤”(我们这里叫huō汤),由专门的人抬着小米汤沿路泼过去,表示给逝者在阳间的餐饭即将结束了)。如果家族大的,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哭声震天,也是蔚为大观。
亲朋前来吊唁,女的一到村口就要高声大哭,一直哭到灵堂。男客来到灵堂门口,有执事敲鼓三下,女客来了敲鼓两下,里面的孝子贤孙就知道是男客还是女客前来悼念了。第三天出殡,按照棺材的轻重确定抬棺材的人数,较好的棺材一般是柏木的(时称“柏木六子”,就是全套的柏木),棺材板的厚度有四寸、五寸不等。一具大的棺木非常沉重,需要近20个人才能抬起来,条件好的还会给棺材披上价值不菲的“棺罩”。很多老人在生前就会把自己的棺材板准备好,存放在家里隐秘的角落,如果棺材太大有时候无法从停灵的正房屋内抬出来,还需要专门的青壮年拿锯将碍事儿的门框锯掉。如果是夏天出殡,为了驱晦气辟邪气,还会有人拿着一瓶白酒,从口中向抬棺材的人喷洒。哭丧的孝子在棺前给人叩头,棺不动孝子磕头也原地不动。管事的人高声喊喝:“磕头,谢客(kēi)——”声音悠长。
棺材抬出院子停放好,棺前方摆上方桌,祭奠的重要的礼仪依次展开,这也是旧社会出丧的重头戏,甚至成为孝子自我展示的平台。前来观瞻的乡里乡亲都会对其中的祭奠礼节评头论足,多少年后依然津津乐道。所以,这个棺前祭奠的仪式主家都很重视。孝子跪在棺材两边磕头,有资格在老人棺前祭奠的客人叫奠客(kēi),按顺序次第祭拜。一般是贵客(kēi)在前,(贵客就是各辈分的女婿,闺女女婿依照女儿的长幼排序依次出列,还有孙女女婿等),其他人的祭奠仪式放在之后。磕头祭奠的流派众多,孝里黄河边上一般流行二十四拜,叩24个头,也叫“君臣大礼”,取“三拜九叩”的讲法,但老百姓不能僭越封建礼制,否则会招来杀头之罪,所以只取三拜,叩头24个。24拜是乡村最大的礼节,给最亲近的长辈,例如岳父岳母,或者学生给老师等,一般关系不予使用。还有12拜、五拜(俗称锥子舞)。祭拜完毕,桌前的丧事大总管高喊“谢客(kēi)——”,孝子磕头,然后家中长子(长子既殁,长孙代替)将一瓦盆在地上摔碎,俗称摔老盆,表示老人在阳间吃饭的机会没有了。旧社会,群众由此也能看出家族的财产由谁继承,因为按照农村及习俗,只有真正的继承者才有资格“摔老盆”。老盆摔完了,出殡的人就要拉着孝子贤孙和其他亲朋祭献在老人灵前的纸牛纸马、用纸和竹篾扎的家具一类的用具、花圈火纸等众多的祭品,带到家族墓地,让老人入土为安后,一并焚烧,希望老人在地下的阴间一样过着尘世的日子。
另外,如果女方老人去世,以舅爷为代表的娘家人在当时是具有崇高地位的,一个个孝子贤孙和丧事上管事的,谁都不敢怠慢。如果娘家人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拒不就餐,或者阻挠丧礼进行,孝子就只有原地磕头的份儿。娘家人发话后,大总管说“谢客(kēi)”,孝子才敢动。若有不孝父母的事实,舅爷在丧局上发作,那可就有孝子受的了。其实,对待那些不孝顺的所谓“孝子”,村民心里自有一本账,过去哭丧,孝子手里要拄一根柳木的“哭丧棒”,最后插在老人的坟头,慢慢就会长成柳树。乡民为了惩罚不孝之子,故意把“哭丧棒”截得很短,孝子哭丧时拄着这样一根被人精心打造的棍子,就别提那个难受了。
孝子埋葬完老人之后,还要回去准备头七、三七、五七的葬仪,此处不再一一赘述。你看,本来老人去世就够难过了,这么多繁复的程序走下来,没个好身板真是扛不住。如今,新社会、新时代、新气象,移风易俗与时俱进,村里成立个“治丧委员会”,由村委牵头办理,开个追悼会以示悼念之情。这样既简化了解放前“白事”复杂累人的程序,充分表达了缅怀之情,又节省了开支,给后人做出了典范,理应得到传承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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