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这些年,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每遇身边亲友离世,总是恍如闪电一样划破了昏沉的夜空,刺痛了我的心。
村上春树有一本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他二十多年的跑步,是为了有一个强大的身体,用这种气场推动持续的写作。那么,我们在谈死亡时,到底在谈些什么呢?死亡,这是人生中早就注定了的一个结果,也是生命之中最大的一个真相,我们与死亡保持着自认为恰当的距离,可死亡却一直如影随形。
3年前春天的一个下午,下班后和单位几位同事在一起闲聊。一位同事说,桂花路边有一家新开张的馆子,味道不错,改天一定请你们去尝一尝。这位同事还带着歉意说,来单位这么多年了,还没请你们好好吃一顿饭,请多谅解啊。
没想到,他的邀请,竟成了留给我们的遗言。当天晚上,他突发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在写给他的悼词里,是我们无尽的追思。朝夕相处的十多年岁月,我们在一幢大楼里工作,每天在同一个单位的食堂里吃着相同的饭菜,喝着相同的汤,看对方喉结滚动……有次一同出差住在小旅馆里,这位同事曾向我谈起过他的家庭,我这才知道平时他为啥显得有些吝啬,一双破了洞的袜子也要缝一缝,一支牙膏也要挤了又挤,是因为他瘫痪在床的母亲需要长期吃药和护理,他的妻子也多病,整个家庭就靠他一个人撑起。在他死后,念叨起这件事,走进了他那简朴的家,我们才发现,他的那些吝啬,他的那些节俭,他的那些舍不得丢掉一张旧报纸的行为,其实是一个男人默默无言的美德,是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和担当。想起曾经私下给他起绰号“铁公鸡”,同事们在他的遗像前鞠躬,表达着内心的愧疚。
一位亲友、一位同事,乃至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牵动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让我们一瞬间感到,死亡不再是抽象的、遥远的,它近在咫尺。难怪有人曾说过,在这世上,每一个人的离开,都是我们内心世界的缩小。因为,我们个体的生命哪怕是一座座孤岛,孤岛的漂流也是世界版图的递减。
一个人的离去,有时也让我们原谅了那人身上所有的缺点。一个人来到世间,是来修行的,好多人并没有修行圆满就撒手而去。因某个人的离去,我们才有了时间反省自己,什么是该珍惜的,什么是该坚持的,什么是该忽略的,什么是该妥协的。
我最初面对死亡,是童年时在乡卫生院。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上午还要求陪护的家属回家去给他炖一碗芋头汤喝,等亲属把芋头汤端来,他已经喝不下去了,也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伸出两个指头,谁也不明白那是啥意思,这成了他告别这个世界的苍凉手势。后来,每当我走过叔在山梁上的坟墓,心里都害怕极了。有一天,风呼呼地刮,我在坟前蹲下身说:“叔啊,你别走出来吓我……”一个少年的心,对死亡有了那么近距离的触摸。我突然感到,死亡没啥可怕的,因为我可以和死人交谈。
这种奇怪的心理,陪伴着我到了两鬓泛白的中年。我始终觉得,死亡并不是太可怕,它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某一次意外。人的出生可能不平等,但在死亡的路口,完成了平等,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结局,你总有不能拒绝它的那一天。这样想时,你就会给自己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心理松一次绑、减一次压。
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军人曾经告诉我,他对死亡的感受就是,和死亡保持1米的距离,是因为他要坚持战斗,活着回家。而今,他已快到100岁了,望着他长长的白色寿眉,我突然发现一个道理,和死亡保持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也就更加珍惜生命了。
也许真是这样的道理,一个悲观的人反倒更能寻求人生的意义,是因为悲观的人明白,死亡既然离我们每个人都很近,那么别无选择,只有看清它,然后,给生命留下一个最大的空间,爆发生命的最大能量,发出全部的光与热,实现生命的最大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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