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三张床”与“闭合感觉”
2017年05月1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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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鼓作气看完了村上春树的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上下两部,第一部“显形理念篇”,第二部“流变隐喻篇”。第一部腰封的封面写道:“旋转的物语,以及乔装的话语:自《1Q84》以来期盼七年的最新严肃长篇。”封底照录第一章开头:“那年的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面大体是白云蓝天……那原本应是孤独而静谧的日日夜夜,在骑士团长出现之前。”第二部腰封的封面:“渴望的幻想,以及反转的眺望:物语将由此驶向何处。”封底:“1994—1995年《奇鸟行状录》、2002年《海边的卡夫卡》、2009—2010年《1Q84》,进一步旋转的村上春树小说世界。”
  的确,假如没有骑士团长的出现,因妻子有外遇而离家出走的三十岁的“我”很可能在山顶那座别墅继续“孤独而静谧的日日夜夜”。然而骑士团长出现了——“我”在别墅阁楼里发现一幅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日本画,画的是年轻男子将一把长剑深深刺入年老男子的胸口,旁边站着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和一名侍者模样的男人。画显然取材于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浪荡公子唐璜欲对美貌女子非礼,女子的父亲骑士团长赶来相救而被唐璜当场刺杀。令主人公“我”费解的是,为何画家雨田具彦把这幅堪称杰作的画藏在阁楼而不公之于世?为何画中人物身穿一千五百年前日本飞鸟时期的服装?尤其是,画家想通过这幅画诉求什么?于是,主人公“孤独而静谧”的生活至此终结,小说的情节由此变得更加波谲云诡、扑朔迷离。但绘画《刺杀骑士团长》始终占据核心位置:画家的身世,画的创作起因,纳粹吞并奥地利以及南京大屠杀。甚至,骑士团长从画中走下来介入“我”的生活、“我”周围人的生活……
  日本有若干评论认为这部大长篇熔铸了村上文学迄今为止所有的要素。对此我也有同感。例如虚实两界或“穿越”这一小说结构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来屡见不鲜,被妻子抛弃的孤独的主人公“我”大体一以贯之,具有特异功能的十二岁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中的雪,走下画幅的骑士团长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麦当劳山德士上校两相仿佛,“井”和井下穿行的情节设计在《奇鸟行状录》已然出现,即使书中的南京大屠杀也并非第一次提及……
  如此看来,确有“旋转”之感——“旋转的物语”“旋转的村上春树”。至于为什么“旋转”,或者说村上为什么要如此全面地动员似曾相识的所有村上文学要素创作这部长篇,日本评论家暂时语焉不详。这就给我留下思索的余地,也留下了难题。村上曾说写小说是用虚假砖块砌就真实的墙壁,而我此刻的任务是看村上如何用旧的砖块砌就新的墙壁。有两个想法倏然浮上脑海。
  只是这两点都远远不够成熟。一点关于理念。理念是整部小说的关键词,第一部的名称即是“显形理念篇”(顕れるイデア編),正文有时释之以“观念”。イデア是希腊语idea的音译。idea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理念。柏拉图由此提出“三张床”命题。第一是idea即理念世界,乃一般情况下无法看见的世间万物的原型;第二是现实世界,各类工匠、手艺人制造的所有东西都是对万物原型的理念的模仿;第三是艺术世界,这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由此构成关于世界的虚幻镜像。在《刺杀骑士团长》里面,骑士团长是idea(理念、观念)的化身,以idea自称;“我”及所有出场人物及未出场人物制造的所有东西自是现实世界。其中富豪免色涉的白色洋房和“我”发现《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的别墅,尤其似井非井的方形地洞或可视之为对idea原型的模仿。而绘画《刺杀骑士团长》和“我”创作的所有肖像画又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或艺术再现抑或隐喻(metaphor,希腊语metaphora),小说第二部的名称即“流变隐喻篇”。由是观之,整部小说的构思未尝不可以说来自柏拉图的“三张床”命题,或者说是“三张床”的文学演绎。而这点,我以为应该是有别于迄今村上作品的一个新意所在。
  另一点或第二个新意,在于结尾的处理模式。如村上本人日前接受采访时所说:“我的小说几乎全是开放式结尾,或者说故事是在开放当中结束的。而这回我觉得有必要来一个‘闭合感觉’。主人公最后同孩子一起生活,这向我提示了一个新的结论。”问题是,这个孩子有可能不是“我”的孩子——在时间上应该是妻子外遇的结果。自不待言,这对任何男人都是极其敏感而要命的一点,关乎男人尊严,关乎亲情,关乎坊间议论,绝非儿戏。然而“我”主动提议回到妻子身边(尽管妻子提出离婚并寄来离婚申请书)同尚未出生的孩子——“无论其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是谁”——共同生活。
  不言而喻,这并不是作者随意为之的戏剧性结尾,更不是要搞哗众取宠的噱头。行文至此,不由得想起前不久看到的历史学家汤因比与日本佛学家兼社会活动家池田大作的对话:“池田:正如博士(指汤因比)所说,为了使生命成为真正事实上尊严的东西,还需要个人的努力。汤因比:那就要看在多大程度上把慈悲和爱作为基调。”众所周知,诉求个体尊严是村上文学一个极重要的主题。而小说的这个结尾,明确显示他要“把慈悲和爱作为基调”来让个体生命具有真正的尊严。同时为日本与东亚关系的迷局指出了唯一出口:慈悲与爱!“相互仇视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作为已经译了村上四十几本书的老译者——尽管我是不是这本书的译者尚有待确定——阅读当中更吸引我的,莫如说是村上一如既往的独特文体或行文风格。那种富于音乐性的节奏感、那种韵味绵长的简约、那种不动声色的幽默以及别出心裁的比喻,无不让人倏然心喜,怦然心动,悠然心会。且容我就比喻句试举几例:
  △他以平稳的语声说道,简直像在对一条脑袋好使的大狗教以不规则动词。
  △(他的双眼)如冬天忐忑不安的苍蝇急切切转动不已。
  △云隙间闪出几颗小星星。星星看上去宛如四溅的细碎冰块——几亿年从未融化的坚硬的冰块。
  △别说话语,就连声音本身都完全不再发出,简直就像舌头被谁偷走了似的。
  怎么样,好玩吧?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史诗》前言:“关于想像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我当然也认可。审美光芒,关乎美,关乎艺术;认知力量,关乎主题、内容和思想穿透力;智慧,关乎聪明、好玩、创意与修辞。对于译者和大部分读者,后者可能更是使之忘倦的魅力。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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