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比阅读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读。”博尔赫斯的这句箴言,我深信不疑。
卡尔维诺将重读的乐趣称为“活泼的快板”,他认为:“一本书令我们着迷的原因,是由许多无法估量的元素所组成的,当然即便今日我再翻开,就像我在曾经保持不同品位与期待的不同时期重读这本书,它蕴含的力量会立刻将我攥住,也就是活泼的快板。”他还说:“在成熟时期重读这本书,就会重新发现那些现已构成我们内部机制的一部分的恒定事物,尽管我们已回忆不起它们从哪里来”,因为“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重读,是靠近语言的内核,每一次的进入都是全新的勘探,在文字的褶皱与思想的深处撷取精神的钙质,有利于吸收与消化。
美国著名作家苏珊·桑塔格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必须重读,阅读往往先于写作,很难想象毋须重读的写作。”她用个人经历告诉读者,“有些书是必要的,当你读它们的时候,你知道你还会重读,也许不止重读一次,还有比这样一种意识更伟大的特权吗?也即意识到被文学拓展、充满、指引。”
捧起已经读过或是读过多次的书籍,泛着光阴的味道,沾着温暖的手泽,再次走进,细细品味;伴随岁月的打磨与阅历的沉淀,有些新的体悟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在心头冲撞出一片蔚蓝与明朗,使人顿悟出很多道理,走向成熟与豁达。这个过程,是极其美妙的,也是无比满足的——如果说初读或粗读是确立你自己,那么重读就是“认识你自己”,成就智慧而坚强的人生。
重读,是心灵的叩问。第一次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我与地坛》,我正处于病中,被病痛蹂躏,整个世界都变得黯淡无光,对此,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生病的经验就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命运并不受贿,唯信心者能逆风而行”,等等。后来,我从病痛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踏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一次,我去某大学做演讲,临走时一男生塞给我一沓信纸,是他手抄的周国平先生的《智慧和信仰——读史铁生〈病隙碎笔〉》。我大为感动,回来后找出史铁生的书,认真重读,初读获得精神安慰,再读丰润浮躁心灵,也是生命的叩问,他的“写作之夜”,他的“扶轮问路”,都是勇敢直面人生困境,包括精神困境,即一个人的孤独、欲望带来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而残疾、病痛都是让他从目的转向过程,“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着过程的美丽与悲壮。”过程,决定着生命的厚度,跌宕着人世的悲欢,如泰戈尔的诗句“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重读,是人性的掘进。记得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袒露过,在他绝望的时候,是舍伍德·安德森使他睁开了眼睛,即《小城畸人》。“我猛然意识到,写作的世界并非依赖米兰或伦敦,而是始终围绕着正在写作的那只手旋转,这只手就在你写作的地方: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看到这些后,引发了我的共鸣,便重读了《小城畸人》,读出了从未有过的尊严与悲悯,确切地说是隐匿在内心深处又如影相随的孤独感、被忽略感与价值认同,从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身上,窥见芸芸众生的精神困惑与心灵迷障。由此推之,我从图书馆捧回卡夫卡的《变形记》《城堡》,契诃夫的《变色龙》《套中人》,莫泊桑的《羊脂球》,还有威廉·戈尔丁的《蝇王》,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这些书籍过去都读过,但是,重读起来依然耳目一新,或讽刺,或映射,或隐喻,于文字构筑的世界中看到人性的光芒,继而认识到社会的面目与真实的人生,拥有通透的理解。
重读,还是精神的洗礼。精神的洗礼,体现在海量的阅读中,尤其是那些经过时间冲刷的古书,《诗经》《楚辞》《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等等,散发着历史的光泽,迤逦出古典的心跳。其中,《红楼梦》,是我每年必重读的书籍,每次重温都会拥有“珍贵噬人的愉悦”,像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感受,“当你乞求它不要离开/古书却一直摇着它们羊皮纸做的脑袋。”从上中学时的囫囵吞枣,到后来的渐渐入迷,再到今日的精读。
以第七回的“冷香丸”为例,宝钗生病,管家来访问起,她道出“海上仙方”冷香丸的来历,大生兴趣。此药方材料为“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要想收齐雨露霜雪,着实不易,“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着呢”;花蕊入药皆是凉性,用一个词说便是“冷艳”,隐喻着宝钗的性格,雨露霜雪、春夏秋冬,也映射出家族兴衰、人物荣辱,契合大主题。近日,重读这段,我又有了新的体悟:冷香丸是为宝钗的“私人药方”,专治热毒,其实这何尝不是治疗芸芸众生“热症”的药方?所谓“热症”,不过是金钱、贪欲、名利等“身外之物”。由此读出了曹雪芹先生的悲悯情怀与人性关怀。
鲁迅先生说过:“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繁华背后,几多沧桑,元春省亲那一段,看得我十分心痛。元春代表春天,也象征着整个贾家的盛衰,而“大观园”的设置,最初只觉得看个热闹,伴随年龄的增长,我愈发懂得这是心灵花园,为里面的人物提供一个尽情歌哭的承载空间,用蒋勋先生的话说,“一个私密自我的青春王国”,所以它不是随便能复建出来的,但它的生命力永存。唯有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一次次重读,才会获得启示与勇气,直面生活的琐细与生命的虚无。
重读,使我最受益的一点是学会独处,独立思考。不仅对文学创作与学习深造大有裨益,最重要的是陶冶心性,培养淡泊的态度。我在重读原著的过程中,读出生命的滋味,读出世间的悲欢,读出灵魂的温度。当阅读成为我的生活方式,当重读成为我的生活态度,在遇到挫败、遭遇困境时,将拥有足够的定力与坚韧的精神从容应对,凡事向内求索,不再作茧自缚。以读木心为例,看过《哥伦比亚的倒影》《我纷纷的情欲》,又读了《文学回忆录》,置于床头,睡前重温,爱不释手。然而,一年,两年,反复重读,我慢慢走进木心的内心世界,真正理解他传授的经验,“我三四十岁,五十岁,都读过伍尔芙,六十多岁时,看懂了。我今天讲的,你们可以在六十几岁时读。”他的一生,都在重读,“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而我,也在重读,在重读木心的经历中,我联想到从苦难到辉煌的伟大境界;从汉语的传承到文学的坚守,从善美的追求到人性的勘探。
每重读一次,书就变化一次,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有所不同,这就是重读的乐趣,亦是重读的魅力:最忆书香沁心房,细数流年梦沧桑;重读生活乐趣多,人生赶路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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