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1版:重点

A02版:壹读·评论

A03版:壹读·重磅

A04版:壹读

A05版:壹读

A06版:壹读·调查

A08版:壹读·关注

A09版:财经

A10版:动向·国际

A11版:文娱·剧集

A12版:文旅

A13版:青未了·人间

A14版:青未了·写作

A15版:速览

A16版:乐动·篮球

和父亲“见面”

齐鲁晚报     2021年03月17日
  凌晨两点,朦胧中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海燕,海燕……”那声音断断续续,却真真切切是父亲的声音。我应声喊“爸”,迟迟没有回应,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才知道是自己又做梦了。
  恍然间,父亲已走了两年。两年里,我把思念的泪水都洒在了梦中。七百二十天,唯有梦中才有和他“见面”的机会。这样的“见面”方式握不住抓不牢,却依然让我觉得满足。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们拥有无数次的见面机会,但我好像从不知珍惜,总以为余生很长,自己还有很多比这重要的事儿要去做。待懂得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终生遗憾,你后悔也罢,你叹息也罢,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循着梦的足迹,我又想起了从前和父亲见面的种种情形。
  二十年前,因为一个文学梦,我从小城蓬莱出发,“哐当哐当”坐了八个小时的汽车来济南追梦。追梦的日子看起来风光,其实充满了艰辛和苦涩。那个被小偷偷光了所有钱财的夜晚,夜凉如水,我窝在四处透风的蜗居里给父亲写信,字里行间都是抱怨,抱怨他不能给我找一份好工作,也抱怨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好像全世界只有我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信寄出后,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但收信后的父亲却一宿未眠,他第二天就坐早班车赶到了济南。在我供职的报社门口,他先是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然后又在我手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塞完这些,父亲如释重负地说:“燕儿,钱和吃的我给你送来了,出门在外不要亏待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一边说着“爸,我没事”,一边极力想掩饰自己的狼狈和不堪,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那次见面,匆忙而短暂,我没给父亲倒一杯水喝,也没对父亲说一句感谢的话,甚至父亲转身要赶晚班车回去我亦没有挽留。当时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想以后有的是机会表达感恩之情,何必当下呢?
  二十六岁,我遇到了生命里的另一半,要在济南结婚了。电话打过去,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在电话那头连声说着:“好好好……”离婚礼还有三天,他就提前赶了过来,不过是为了给我添置音响、DVD、被褥、地毯等一干结婚物品。我跟他说并不需要那些东西,他说你不能拒绝父亲的心意。父命难违,好吧,那就收下。婚礼现场,当他把我的手放到爱人手中时,隔着一臂的距离,我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眼角有些湿润。隐隐泪光中,他说:“上天给了我一个优秀的女儿,现在又给了我一个优秀的女婿,我很知足……”之后,停顿了足有两分钟,直到婚礼司仪打圆场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您一定是舍不得女儿吧。”父亲点头,接着才又补充了一句:“祝女儿女婿白头偕老,一生幸福。”父亲的贺词简单明了,我并没有在其间听到更多深情。婚礼后回家,跟母亲聊天,无意间说起父亲致贺词停顿之事,母亲突然感叹道:“可惜了那三大张稿纸了。”说得我一头雾水。细问之下,母亲道出了原委:“你父亲为了做好婚礼致辞,半夜爬起来写草稿,修修改改,写了三大张稿纸,专门念给我听。怕自己记不住,早晨他还特意起来背诵。可是婚礼现场他太激动了,写好的那些词儿都没派上用场。”母亲说得风轻云淡,我却听得百转千回:父爱如山,沉稳厚实,含蓄无言,我却以为他不够深情……那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有愧疚的感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刻意向父亲当面表达过什么。
  女儿六岁该上小学了,为买学区房,我在济南东拼西凑了两个月,首付还是差5万元。无计可施了,只好回家伸手向父亲借钱。他听明来意后,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便去了银行,愣是把自己不到期的10万元定期存款取了出来。我知道那是他的养老钱,不肯拿。他火了,一把把钱塞过来,说:“爸叫你拿你就拿!”我拿了一半,说:“爸,5万就够了,多的5万你拿回去。”父亲不拿,钱从他的手里又塞到了我的手里。我知道这是父亲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存在银行轻易不动。我再塞回去,父亲阴下了脸,生气地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手头宽裕点儿,生活不至于受影响。你把钱都拿着!你爸花钱的地方不多。”想想父亲平日里生病买药总买最便宜的,买个菜也是从市场南头走到北头捡最便宜的买……那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我落泪了,其实那泪水里是我对他不肯说出口的感谢。但这让父亲手足无措了,他一边对我说:“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一边对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大喊:“燕她妈,你过来一下。”
  哥哥的去世是意外,但对父亲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哥哥在世时经营一个店铺,本来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场小病动了手术,术后因为馋一口酒肉,未遵医嘱擅自出院,结果倒在冰天雪地的街头,再也没有起来。噩耗传来,父亲忍着巨大的悲痛,给哥哥料理了后事。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父亲没哭。从墓地回到家里,从来滴酒不沾的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酒仰脖而下,父亲这才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哭了起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哭得痛彻肺腑又孩子般的无助。他一个人哭了很久,边哭边跟我重复说的话是:“我没有儿子了……”我回了句“爸,你还有我呢”,他哭得愈发大声起来。那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也是唯一一次。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哥哥,便会想起父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七十岁,父亲老了。糖尿病、肾病、心脏病各种老人病开始找上了他,打针吃药一时成了他的生活常态。终因体力不支住院了,我跟他说安心养病,父亲却认为都是小毛病,没必要住院。病床上,他不让我喂他吃药,大小便挂着吊瓶坚持自己去卫生间。医生让他住一个月的院,他住了半个月就催我去办出院手续。我怪责他生病了也不让人省心,父亲却笑着说:“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有个病?我还没到病倒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一连四年,父亲每年都会住一次院,最终都有惊无险。总以为父亲是个快活的老神仙,可以有病不医慢慢好。直到时间静止在2019年的春天,父亲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悔莫及的我才蓦然惊觉:至亲之间,有些见面弥足珍贵,有些话错过了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说出口,有种遗憾终生无法弥补。
  又近凌晨,我企盼和父亲“见面”,在半梦半醒间,我要把所有的爱与思念说给他听。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