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夜晚好静好静。我偷偷把院门开一条缝,侧身往外挤。狗削尖了脑袋,在脚后跟上使劲拱。我推它进去,把门反锁上。 向东一蹭就是田野了。北风起得紧,凉透了的感觉。你没见过那样的天空,清冽见底,平易近人,是没法想象的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呵,你都想把自己融化进去。没有月光的晚上,星星虽然亮,却依然看不清地上的东西,那是远处的灯光在闪你,鬼魅样的笑靥,你远离家乡多年也不会忘记。前面高坡的左侧,隐隐现出参差不齐的一道幕障,黑魆魆地延展开去,可能就是果园了。它把寂寞无边无际地铺上旷野,任你去瞧,可你还是不懂它。守望的小屋就在那一角,当时间歇息下来,把生命遗忘,它仍然不动声色,与果园一起,共同承担劫后的空无。冬日的阳光可能很温暖,你进到园里,拾它的落叶,或者坐在树根上发呆,看枝丫上停着的一两只雀儿,就不会想到这个夜晚。可现在却想,它们的巢在哪里呢? 一两声狗叫从村南头开始,像牛倌甩过的鞭子,顺着河沟蜿蜒而下,一直传到北头。到我家的时候,那狗也顺便附和了几声。一束灯光从巷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不知照天还是照地。喝醉了酒的人要到另一个村庄去,他不用别人帮忙,自己能行。可能不用打狼的棍子吧。从我们这里要走很远才能碰上狼,不知道多远。狼不敢碰喝酒的人,老虎也不敢。过去家乡人下东北,酒喝得不省人事,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就借酒撒疯,把人打得咽过气去,第二天醒来,竟是一只老虎。那个时候出门,三件东西不能缺,手电筒,打狼的棍子,还有一包袱煎饼。为什么偏偏夜里下东北,我不知道。只记得他们要走很远的路,临行前亲人交到他们手里一条棍子,然后回来,把门栓紧,等待漫长的回音。许多人背叛了家乡。他们寄来一两封信,说孩儿不孝,无法孝敬父母,就把父母交给兄弟,交给妻子。这样再过许多年,他们才回来,父母已殁,就携陌生的姑奶来继承家产。那时他们已众叛亲离,连我脚下的一分地也不再拥有。 田塍一道一道地把旷野分割开来,土质松软干燥,要是白天踩上去,就冒起一缕轻尘。伸手摸摸那些冬麦,全都干枯了叶子,你不会想到它们还会活过来。我看到家乡的脆弱,它伏在我脚下,像一茎麦叶那样呻吟,一不小心就会把它折断。可谁会折断它?它奄奄一息的时候,谁来怜悯? 家乡像高高在上的天空,慢慢现出星影,然后逐渐明亮。夜风变得温暖潮湿,像狗的舌头,麻痹你的疼痛,直到把你融化,不知不觉。(作者 李世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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