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旧事(5)
铁匠
2014年12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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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老说法――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旧时,在“九佬十八匠”中,铁匠排第四,列金、银、铜匠之后。

  (一)
  立春过后,一年农活开始了,家家着手拾辍农具,铁匠或挑着担子,或拉着地排车,顺着弯弯曲曲的土路,进村了。
  这多是三人,师傅中年,黧黑的脸,皱子像刀刻的。两个徒弟,一个虎背熊腰。另一个,半大小子。
  工具很简单:“风扇”――风箱的日照土话,煤铲,铁钳,铳子,宰子,钢锉,红炉,铁砧,铁桶,师傅的小叫锤和徒弟的大铁锤。大铁锤,分正锤、偏锤。铁钳,也分大小。铳子,铳孔眼。宰子,錾断铁块或铁条的。铁砧,一个带把的大铁墩,打铁的台子。
  老铁匠的小叫锤下,再硬的铁块也是要方就方、要圆就圆,长的、扁的、尖的,更不在话下。庄户地里的锄、耙、镢、镰、锨、叉,斧头、犁头、柴刀、镰刀、菜刀、剪刀,还有锅铲、锥子、门环、马掌等,都包了。
  铁匠炉叫红炉,多支在生产队的牛屋前。乡亲们像接老亲似的,这个找砖块石头,那个帮和泥支炉。饲养员和小徒弟一趟趟往牛屋搬铺盖――那时村穷,家家没闲房,铁匠来都住牛屋。看牛屋的多是老光棍,也乐意夜里有个啦呱的伴。
  就一顿饭功夫,红炉垒了起来。
  生火,是那半大小子的事,他抓起一把麦秸塞到炉膛,“噌”地划着火柴,点起麦秸,轻拉几下“风扇”,麦秸冒出又轻又白的烟,跟着蹿出火苗。半大孩子铲一铲子湿漉漉的细煤,薄薄地撒在麦秸上。再拉几下“风扇”,又撒一层煤,炉里就蹿起焦黄的烟。铲尖把煤一戳,几缕暗红的火苗跳出来,呼呼往上蹿。
  铁匠进村,不用吆喝,叮叮当当的击打声飘在小村上空,像一根长长的绳子,在家家户户绕来绕去,把大伙一个个牵了出来,灰头土脑闲了一冬的镰、锄、犁、耙呼啦啦往这凑堆,没多久,身后泥巴墙上就挂起这家那户需加钢淬火的农具。
  价钱不用问,全凭铁匠师傅开口。好多时候,他并不出声,大家心中有个价。“风扇”旁是盛钱的木匣子,不大,黑不溜秋的,乡亲们把钱一放,说声“放这了”,拎起“钢好”的镢头就走。铁匠师傅回一句“知道了”,眼也不往那瞅一下。
  “割资本主义尾巴”年代,进村的手艺人像过街的老鼠,见芝麻大的官也躲得远远的。唯独铁匠,越热闹的地方越支炉,小锤大锤照样叮当,干部们打炉前走过,认识的招招手,熟的递支烟――这是因庄户地里一霎也离不开铁匠,铁匠们兜里揣着盖大红戳子、就是公章的介绍信,大队的、公社的,很齐全。
  磨镰不误砍柴工,铁匠是来给社员磨镰的――镰刀快,是农家的收成;镰刀钝了,那是铁匠的饭碗。
  这“网开一面”还另有原因:铁匠是队里的“副业”――得缴管理费和买工分,队里一天工日值九分也好、四毛也罢,铁匠出来一天,每人要交给生产队块儿八毛的买工分,还得向公社交管理费。
(二)
  打铁父子兵。这走村穿巷的铁匠有师徒,可多是亲爷们。爹,就是师傅,一手握钳,一手掌小锤。
  铁匠有“锤语”,师傅小锤单击与连击,轻击与重击,很默契。“风扇”把炭火烧旺后,师傅用一把长长的铁钳,夹起需打的铁料,伸进炉内,不时看看,这不能烧得太“软”,也不能烧得“半生不熟”,红色烧到火候就熟了。要是有点发白,就是烧化了。
  打铁,要趁热。师傅用铁钳把烧得通红的镢头从炉里夹出来,放在铁砧上,镢头上“噼噼”地爆着耀眼的钢花。他拿起木把像老牛角尖样又光又滑的小叫锤,敲两下铁砧,叮叮,像是预备铃。大徒弟在掌心吐了口唾沫,抡麻杆样抡起大锤。小叫锤很有节奏地敲着,镢头在铁砧上翻来覆去。徒弟身子弯成一张弓,小锤敲到哪,大铁锤就砸到哪。钢花,像过年放的礼花样溅起来,画出一个个漂亮的半圆弧,落到地上。老铁匠右手的小叫锤鸡啄米样迅疾,徒弟大铁锤抡得虎虎生风。小叫锤只剩下干敲砧子边的份,该打什么地方,徒弟闭着眼也不会出错。师傅翻动着镢头,刚想到某个该打的地方,徒弟的重锤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还快。
  打镰,也是这套路。师傅把烧红的镰刀放在铁砧上,徒弟抡起铁锤,上上下下锤打。烧了锤,锤了冷却。再烧,再锤,再冷却。如此反复,镰刃变薄了。再过过钢水,原本残旧的镰便是一副新模样。最后开齿,师傅左手夹镰,右手一把小钢刀,对准镰边缘,徒弟用小锤不停地上下锤打,师傅右手不停往右移,不到20分钟,一把镰的齿就开好了。师傅眯起一只眼,瞄瞄镰齿哪里不均匀,不锋利,再补一次开齿,然后手指一弹,一声清脆从耳朵传到心里……
  火让铁变软,水又让铁变硬,在火与水的轮回中,残钝的镢头、镰刀像涅盘后新生的凤凰。中学时,老师教《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当唱到“举起了铁锤响叮当,造成了犁锄好生产哟……咱们的脸上放红光,咱们的汗珠往下淌”。这时,一下子就想到铁匠师徒。
  打铁时,师徒们默不作声,老铁匠面无表情,脸象炒焦的麦子,鼻尖象熟透的山楂,腰里围着一块黄黑色的油布,另两块黄黑的油布绑在脚脖子上,护着脚面。油布上,火星烧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半大小子使劲拉着“风扇”,身子前倾后仰,炉火照着他汗湿的脸,煤块样乌黑发亮,鼻子两边的沟里落满了煤灰,半寸多长的头发里也全是煤灰。风箱新勒了鸡毛,很沉,拉起来有些吃力,嘴和鼻孔象“风扇”一样“呼哧呼哧”喷着气,不时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两手使劲一拉,烟和着煤灰飞起来,迷了眼,他使劲揉着,眼眶边发了紫。老铁匠望了一眼:“少加煤,撒匀一点。”停了停,又补一句:“拉长一点,一下是一下。”0.
(三)
  打铁,窍门在“加钢”、“火候”和“淬火”。
  加钢,就是煅打毛坯时,钢片和铁片怎样搭配,才能把铁的韧性和钢的刚性合在一起。一块铁坯,表面覆一块钢片,叫“加面钢”;像“夹心饼”样,两块铁坯间夹一块钢片,叫“加中钢”。打锄,要“加面钢”;打菜刀,得“加中钢”。这是因菜刀两面是铁,好磨。当中是一线钢,耐切。全是钢,容易崩口。全是铁,容易卷口。
  火候,就是要让钢铁充分熔化,看起来像燃着的电灯钨丝一样亮。火候早了,会“夹灰”,打出来的家什,使时一层层崩落。火候过了,钢铁的量会流失,打出来的家什不搁使。
  当镢头由通红变成暗红,再到玄黑,老铁匠伸出手,试试桶里的水,把镢头举起来看看,然后身子弯得象对虾,眼瞅着桶里的水,把镢头尖轻轻地、试试探探地碰到水面,水“咝咝”地响着,一股很细的蒸气蹿上来,罩住了他的脸。一会,把镢头提起来,举到眼前,象穿针引线那样瞄着镢头尖,点点头,猛地把镢头全浸到水里,“嗤”的一声,一股白气绞着麻花冲起来――这就是“淬火”。
  这全凭感觉,老铁匠看家的手艺。学徒三年,师傅“淬火”都背过身去,不到临出师,是不传的。
  铁匠们都有自己的戳子,每打出一样家什,师傅最后总是左手用火钳铗着一小铁章,摁在上面,右手小锤子用力一敲,一个方形的商标就印上了。
  往往这时,师傅掏出油亮的烟袋包,把黄铜的烟袋锅慢吞吞地装上烟,摁一下,就炉火点着,和乡亲们啦几句家常,脸上也露出了笑,笑得是铁样的沉稳,一脸铁青铁青的光。
  内行学门道。旁人看来,铁匠是一身蛮力,这就错了,打铁讲究暗力,要适中,这磨耐性,也炼悟性。
  偶有徒弟心浮,手艺没学到家,就急着要出师,师傅让几个村给他,可“淬火”不过关,打出家什看起来挺顺眼,就是不耐用,或干脆不能用。这个村,就别进第二回了。
  (作者为著名学者、日照市太阳文化研究会监事长、《日照企业文化》杂志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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