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锋
父亲虽然“完小”毕业,文化程度不高,也谈不上什么学历,可是在他那个年代的乡村里,却无疑是个“土秀才”。父亲能写会算,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再加上身材好、皮肤白,上衣口袋又常插着一支黑粗钢笔,俨然是个“公家人”。其实,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爱写信,也爱读信,村里的邻里街坊常有找他写信或读信的。写信、读信,在农村那艰难的岁月里,成了我们家里不多的乐趣之一。父亲写信是非常郑重其事的。每当写信时,父亲便说需要灵感,怕别人打扰,把我们全都赶出去串门,然后把大门关紧插上,之后自己便开始写起来。那时我少不更事,还认为这是父亲对文字的敬重所带来的仪式感和神秘感,其实现在想来父亲读书不多,写信对他来说仍是很吃力的事儿,只要看看他桌下那一堆烟蒂和揉搓成团的信纸,便知道父亲写一封信要费多大力气了。信写罢,父亲就招呼我们回家,然后念给我们听。父亲操着抑扬顿挫的家乡话,轻轻摇晃着脑袋,很有些得意。这时邻居或母亲就会提醒父亲还忘了写什么,于是父亲便在信的末尾写上“又及……”或“又又及……”。然后父亲就会陶醉在邻居的感谢与夸奖以及家人的恭维中。
父亲除了写信,还常常以导师自居,指导我们兄弟几个如何写信。那年月大哥、三哥在外当兵,时常来信。谁家来信,村里的大喇叭就会喊:某某人到大队部来取信。这时我们家就像有了大喜事一样,满家高兴。我总是第一个冲出去拿信,但是我不敢拆信,拆信是父亲的特权。父亲拆信前总是对着太阳照一照,看信纸的位置,以免撕坏,然后还要用手握一握,看里面是否夹有钱或粮票(那年月信里夹钱邮寄是常事)。大哥上学时在学校里光玩,并没有学多少东西,父亲常常嘲笑大哥这个初中生很诚实,把所学的都还给老师了。大哥写信来总是那几句话,无非是最近拉练、最近集体学习等,父亲就回信责备他字写得太少,内容重复来重复去就是那几句话。但大哥也有个长处,很顾家,时常信里夹上那么几元钱或几张全国粮票。每每看到钱时,母亲总是掉泪,念叨孩子一个月才挣八元钱,一次给咱寄来五元,孩子在外该多为难啊!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也就不再埋怨大哥信写得短了,也会随声附和地说“真是个好孩子,就是……”之类的话,并当即把钱和粮票做了安排,赶紧把原来赊欠代销点的钱还上,以便再赊些烟和信纸来。家里实在是太缺钱了,父亲已经好几天没烟抽了,憋得净发脾气。与大哥相反,三哥的来信总是写得很长很长,因为三哥喜欢读小说,感情丰富,除了写些应该写的事情外,还经常把一些所看书中的精彩句子和读书心得也写进信里。父亲并不太欣赏,因为一封信读完常常不得要领(快指导不了了),就要求三哥写短一些,有啥说啥,别浪费信纸。三哥经常买书,很少寄钱,这也是让父亲不太高兴的原因之一。看来信写得好固然重要,寄钱的事儿也不能马虎。
小时候就这么伴随着父亲的写信、读信长大,虽然那时生活得艰难些、清苦些,但现在看来,清苦中仍有自得的快乐,何况这种快乐还带有点文艺范儿。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快十年了,他那写信时的虔敬神态、读信时的得意表情,仍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