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遗址有两个名字,十分有趣。
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刘文涛
2018年8月初,省文物局组织专家对我带队发掘的章丘城子崖考古体验中心工地进行验收。此次发掘是山东地区首次发现宋金时期的冶铸遗址,意义重大。对于发掘成果,专家们提出了一些意见与建议。其中王永波先生提出了一条建议——这个遗址虽距城子崖龙山城西城墙不远,却是很单纯的宋金时期冶铸遗址,与龙山文化没有任何关系。建议我走访当地群众,询问发掘区在当地叫什么名,重新来给这个冶铸遗址命名。后来我专门去龙山四村询问,村中几位老人称这个发掘区,老辈里叫“刘家坟”“牛家坟”“柳家坟”,具体哪个名字他们不知道,但叫“×家坟”是确定的。按这个名称命名该遗址的话,就应叫刘或牛,或柳家坟遗址。怎么听都不像冶铸遗址的名称,倒像个墓地。我再问,得知在发掘区南侧,也就是该冶铸遗址的南部,原来种有一片杏树,当地人俗称杏行地,这个名好。想想杏树棵棵,杏花蕊破,“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冶炉中的火星紫烟与杏花的乱点碎红动静相应,想想就美。这个名字好像专为这个遗址留着的一样。于是这个遗址也就改为“章丘杏行地冶铸遗址”。
说到古遗址的命名问题,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夏鼐先生就有专文论述,即用所在地的最小地名命名。细思我国有名的古遗址名,有的很大气,如大汶口、万年洞;有的很典雅,如三星堆、珍珠门;有的很有诗意,如金沙、丹土。但也有的是因为原名不好听硬改的。听考古院里的老技工说,山东有名的后李文化西河类型的最初发掘点——西河遗址,原本没有西河这个地名。上世纪九十年代发现于章丘龙山村北,原有以新石器晚期文化命名为龙山文化了,这个比龙山文化更早几千年的遗址该叫啥名呢?这个遗址的所在地因为中间高,四周低,当地人称“鳖盖子”。到了遗址命名上叫“鳖盖子类型”或“鳖盖子遗址”显然都不好听,当时的老领导、著名的考古学家张学海先生考虑到该遗址在武源河以西,就给命名为西河遗址,文化类型也就顺着作为后李文化西河类型。
与此类似的还有吉林通化著名的新石器、商周、西汉、魏晋,及明代的连续性遗址——万发拨子遗址,因该地貌西部为寰丘,东接平缓的漫岗山脊并与连绵的高山相连,形态近似卧着的乌龟,遗址所在地当地俗称“王八脖子”。1961年吉林省公布为省保时就叫“王八脖子遗址”,到新千年评选国保时,可能是因为不好听,遂改为了音译“万发拨子遗址”。
从事田野考古,不能说天天走街串巷,但一年中却六分之五多的时间是在某个村旁庄从事发掘工作。若是考古调查勘探,那可能几天就到一个新地方,有时一天就跑几个村。我有个习惯,到了每一地,就和当地村民聊天,问问村中的人口姓氏、风俗禁忌、村名的由来。往好听处说是捎带着进行社会调查,了解地方史;往现实说,总得找个话题,和村民们聊聊天,拉近感情,好让他们支持我的工作。世代居住在此的老百姓们不一定对他们脚下遗址的文化内涵知道多少,但口传相授,对于村子里的传说、祖宗先人的故事基本都知道个大概。记得2020年8月。我带队在曲阜时庄街道发掘郑家遗址。这个遗址位于泗河的一个大回湾处,遗址南面是郑家村,遗址北就是泗河南岸,发掘时正值当地葡萄收获季节,村里家家种葡萄,能来工地干活的农民工寥寥无几。但工期紧,就把招用农民工的范围扩大到附近几个村。有几个农民工来自河北岸的慎言庄,我对这个村名很好奇,这么文雅的村名,是他们的老祖宗久沐阙里遗风,要村民们慎言、知行、敬事?后问村中老者才知道,其立村先人自明代迁居泗河北岸,村近河岸堤坝,村名压坝庄。不知是哪个人讹传成哑巴庄。后来村中有位先生认为村名不雅,里人忌讳,借着哑巴之名发挥——我们村的人们不是有口不言的哑巴,而是在恰当的时候说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是“无益世言休着口”,就这样改为了慎言庄。后来我查《续修曲阜县志》,确有其事,改名的这位先生名叫孔继之。这真是周礼仅在鲁,可能也只有曲阜地界能干出将讹传变成这么文雅的事来。
与这种文雅相比,有些地方则显得干脆直接了许多。2020年11月,我到聊城东昌府区发掘唐墓,工地所在地的村名叫绳张,这个墓地也顺理成章地叫做绳张墓地。驻地旁边有个村子叫鸡毛隋,我对这两个地名同样很感兴趣,我就在农民工口中和村里打听。绳张村相传是明代永乐年间张姓始祖自山西迁来,世代在耕种之余以搓制麻绳为业,这里的老百姓果然实在,能糊口的麻绳的重要性超出了“人所生也”的姓,业在前,姓在后,故名绳张村。鸡毛隋和绳张又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群到了一块儿,取村名的思维竟如此一致。明代初年,一山东栖霞人本欲到山西为官,途中得病,流落到了该地立村,初名隋庄,后因村擅产做鸡毛掸子,改名鸡毛隋。这反映了古代手工业的重要性,我更觉得反映了一方水土的地域特色和文化传承。鲁西人实在、直接,直接得如同起源于这里的山东快书,月牙板一打,叮当干脆,不带脱音,开口就是“闲言碎语不要讲”,没有比这更干脆直接的了。而曲阜是孔圣人的故里,两千年来学子仰止洙泗流长的地方,是“千年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的地方,久沐其风,雅也必然。
我不是地名学者,也没读过地名学的各种概论,拉杂叙述了一些考古发掘过程中碰到的有意思的地名,以后可能还会碰上更多,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