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我释然了,生命中曾经不能承受之重就这样被我轻轻放下了,因为一眼泉,和它不停分娩和破灭的珠泡。 父亲是一眼姓王的泉。这样说,是因为,父亲的名字中有“泉”在淙淙流淌。 五十多年前,父亲拼了自己的努力,终于将根从泥土里拔了出来,迈着两条沾满泥的腿,从沂蒙山到济南读中专。毕业后,父亲响应国家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坐着绿皮火车南下到了黔南山城都匀。 父亲在都匀与母亲相识、结婚,有了我和弟弟。打我记事起,父亲便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济南的山和水,比如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还有金牛公园。听得出父亲对这些地方充满了留恋和欢喜。父亲保存了一些老照片,其中有几张与济南的山和水的留影。但关于济南,父亲自有他的遗憾。比如,他从未去看过珍珠泉,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进不去。这眼泉被锁在了深深庭院当中,就像养在深闺的女子,一般人难以见识它惊艳的真容。 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患重病到济南住院做手术,母亲和我陪着他。此时的他像一根形销骨立的温度计,探得世态炎凉的同时,也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体上,偶尔提起珍珠泉,仅是说说而已,直至离开人世。 后来,我终于听说,珍珠泉大院正式向社会开放了。它终于敞开两扇朱漆大门,款款地走到了人民中间。我却提不起去看撩开神秘面纱的它的兴趣了。我第一次听说它,来自父亲口中,现在父亲没了,没有人与我分享看珍珠泉的乐趣了,我还去看它干吗?! 但,今天,在一个盛夏的上午,我来了,替父亲看珍珠泉。 朋友是个“老济南”,陪着我进入院内,一路给我讲着有关建筑的掌故轶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泉边。环绕四周有很多眼泉,与珍珠泉共同组成了珍珠泉泉群,一律青石井台,大理石井面,条石井栏。探身望去,泉水呈淡银灰色,静如处子,波纹不兴,浮起几片落叶,映出天光云影。济南地下的泉太多了,有名者七十二眼,像孔夫子门下的七十二贤徒,更多的是这类无姓无名的泉,散布在市井、街巷和庭院当中,自由惯了,也无拘无束惯了,从地下轻歌曼舞地自然流出,来到纷扰人间,成为大地上一双双透亮的眸子。 走近珍珠泉,泉池呈长方形,中央鱼群稠密似不透风,一齐划开鳍的桨,搅起磨盘大的水花,侧耳谛听,于众鱼喧哗之中,有争食声,极细极小,却极多极烈。东西两侧没人喂食,鱼稀稀落落几尾,够不上群。我踱到西侧,倚栏观泉,真的就叫我捕捉到了“珍珠”。只见水泡自水底泉眼缓缓涌出,冲破沙和石的罗网,迅疾地翻上来一线小泡,仿佛水中藏着个人,口衔一根苇秆,不歇息地吐着泡泡;有的一颗大的在前引领,一颗小的紧随其后,大者如水母挣身悠悠向上,似乎不胜体力,歪向一边,露出扁的身形,是玑,一路摇啊摇上到水面;小者圆滚滚是珠,目不斜视,直挺挺地逐流蹿升,像是在羽化成诗,成仙,成诗仙。 相当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父亲永远不辞而别的现实,我试图以手中脆弱如芦苇的笔,渺小如蚂蚁的文字,挽留住他的背影,他的气息,他生活的痕迹。此刻,我看着眼前这一颗颗、一串串分娩自大地内心的水泡,它们所有的欢愉和时光都在水中,当它们以各种姿态抵达水面,眼瞅着就要跃出水,化为一切可能时,一切却成为泡影,所有的骨肉和精神溶归于水,重新积攒起力量,永不泄气地继续分娩,向上,试图冲破水的面罩或牢笼。这无疑是水的新陈代谢,也是万物最强大最自然的法则,谁又能逃避得了呢? 我释然了,生命中曾经不能承受之重就这样被我轻轻放下了,因为一眼泉,和它不停分娩和破灭的珠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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