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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母亲”,越孤独

齐鲁晚报     2020年05月12日
  □火锅

  我没有过母亲节的习惯,不给我的妈妈过,也不给我自己过。
  前几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有朋友转发三毛的《紫衣》,写她一直觉得她的母亲就是个“母亲”,生活在大家庭里,不怎么说话、大半天都待在厨房里,忙一个孩子又忙一个孩子,看着伯母的眼色讨生活。可是,这样的母亲忽然坚持要去参加同学会了!而且为了同学会精心地准备衣服、食物,热烈地盼望着那一天。
  接下来这个散文就像小说了:她母亲的愿望当然不能实现,而且像电影里的“最后一分钟营救”那样,同学会的当天下暴雨,她母亲带着她和姐姐坐着三轮车赶到约会地点的时候,集合的大巴车已经在雨幕中开远了。她那一向安静的母亲忽然在雨中狂喊着同学的名字,“严明霞——魏东玉——胡慧杰——等等我呀——我是进兰——缪进兰呀——”
  居然给看哭了。想了想原因,大概是因为孩子“失学”快半年了,每天带孩子,于是终于和旧式妇女发生了强烈的共鸣。
  和孩子分分钟在一起才发现有很多事情并不是自然而然就会的,除了学习需要教,很多日常生活常识也需要一一告诉他。比如洗抹布的时候如何扩大摩擦面、增加摩擦力,反复示范仍然学不会。煮好的鸡蛋要马上丢在凉水里浸泡,才能好好地剥下皮来,但下次仍然是嘴巴里咝咝哈哈滚烫地在手里甩来甩去地剥。
  当然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当做看不见也完全可以,但是看到了,总忍不住要说一句。如果朋友之间也这样,那肯定是个招人讨厌的朋友了。
  于是我做家务的时候也终于想起来处处都是我妈妈教我的:切茄子的时候要先用刀跟把茄子把“铿”掉,然后再削皮;炒完茄子得好好刷锅,要不炒下个菜会发黑;炖冬瓜不能等到出水再放酱油,那就“水包子气”了;挑葱得捏捏葱白,“死筋的”不能买。
  人类的孩子长大实在是需要投入太多,不像野地里的花朵,它们不认识自己的妈妈,也不需要。
  作为女人总是有一把蛮荒的力气和感情,不知该如何抛洒。那日看着躺在床上几乎和床一样长的小孩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不再是个宝宝了?明明不久之前把你放到床上,你就满床乱爬,床就像你的运动场呀……
  你讲不讲道理?
  ……
  这样的话闷在心里起码有一万次,只不过说出来两三次而已,但两三次也就让小孩不耐烦了,不耐烦到脸上的小豆豆都在放光彩。
  男性生平接受到的第一次痛苦的质问、不讲道理的反反复复的质问,来自他的母亲:你为什么不再是个宝宝了?以后他还会被其他女人(们)反反复复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再爱我了?”这类问题中心思想都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前几日回家看望我九十多岁的姥娘。姥娘的寂寞在于她仍然犀利,刻薄起人来句句都是金句,但是能听她说话的同龄人都已经死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走路需要拐杖慢慢挪移,唯有大脑还那么清楚。这是最大的孤独、最彻底的囚禁,不应该称它是“寂寞”。
  她只能和小辈凑合着聊聊天,就当是自言自语了。她说那时候穷,穷到什么分上呢?一分钱都没有。我妈还吃奶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想去赶集。想了半天,抱起孩子就去了,从集头走到集尾。有人给我姥爷报信,说你媳妇带着孩子赶集去了,我姥爷还不信:一分钱没有赶什么集?后来我姥爷跑到集上,找到母女俩,给她们赊了一个烧饼。“你妈妈牙长了半拉,啃不动,流了一烧饼口水。我把烧饼吃了。”我姥娘说。“那时候没钱,过得可是真高兴。每天抱着你娘,摇摇纺车,烧烧锅,跟唱着过一样。”
  每年母亲节,看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文字都毫无感触,像完全没看到一样。在我心里,做母亲算是一种绑架,赋予它多么美好的词汇都掩饰不了它只是一种动物本能。做了动物本能要求你做的事,就默默把它做完。每天做,每小时做,每分钟做,一边做一边撤退,把自己撤退得越好的母亲就越合格。
  写于做“失学”儿童的妈妈的第五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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