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我的书:两本或六十本
2016年04月20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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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
世界读书日,趁机说读书。
再怎么差,我也算是个读书人。读书,教书,译书,写书,评书。教书,成就了教书匠;译书,成就了翻译匠;写书,成就了半拉子作家;评书,成就了所谓学者——四种身份,四副面孔,都是书成就的,都是书的成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是书的成就。离开了书,我一定什么也不是,至少我不是现在的我。
尽管如此,近几年我逛书店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书店书太多,而家里书橱太少。二是因为去书店目睹有那么多好书没读,就恨不得再活一百年。而我早已年过半百了,就算把太上老君宝葫芦里的金丹一扬脖统统吞进肚去,再活一百年怕也是痴心妄想。每念及此,未尝不黯然神伤。瞻念前程,不寒而栗。话虽这么说,最近我还是一咬牙整整买了六十本,六十本《三国演义》连环画!沉甸甸装满一大纸箱,抱都抱不过来。
六十本!清一色上海美术出版社重新出版的“收藏本”。我从第一本数到第六十本,又从第六十本数回第一本。数罢一本本抚摸,摸罢捧起《桃园结义》一页页翻开。刘备关羽张飞,玄德云长翼德。双股剑,丈八长矛,青龙偃月刀。五十载春秋流转,我老了,人家哥儿仨没老,风采依然,场景依旧。老了的我蜷缩在书房角落里感慨万千,正当年的刘关张在桃花盛开的私家花园举杯畅饮海誓山盟……
我大约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接触“三国”的。首先接触的是“三国”连环画。不知从哪儿借了几本没看够,就跑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供销社去买。一两毛一本。但一两毛钱绝非小数,记得那时冰棍三分钱一支,汽水五分钱一瓶。为了凑钱买书,就算渴得嗓子眼冒烟,就算馋得口水直淌,也静静忍住不动。估计差不多够买一本了,赶紧奔去供销社,进门直扑书本柜台,一头趴在玻璃罩上急切切寻找“三国”。兴冲冲买得一本,又眼巴巴盯视下一本:《长坂坡》,瞧常山赵子龙那跃马横枪挥剑的勇武身姿,啧啧!好在街头大树阴下有个小人书摊,一分钱租一本。书摊常有几本“三国”摆在沙地上。若碰巧口袋里还能抠出一分硬币,就递给坐在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当即拿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树下翻看。想看完又怕看完,怕看完又想看完。看完字看图,看完图看字。老伯还好,随我看多长时间。只一次忽然睁开眼睛:“孩子,差不多了吧?我得回家吃饭喽!你不饿?书可是不顶饭吃的哟!”
问题是,借也好买也好租也好,都没能把六十集凑齐看完。于是趁爸爸不在家时翻他的书箱,从箱底翻出上下厚厚两大本原版《三国演义》。开头几页有几个字被爸爸注了汉语拼音。我没理会,抱书爬上西山坡松树林,靠树坐在绵软的落叶上翻动书页。身傍毛茸茸的金达莱花,树梢扑棱棱的山雀,时而掠过鼻尖的甜丝丝的山风。乖乖!一时快活得要死。如今想来,半个世纪前乡村小学的教育水平相当了得,竟然使得四年级小学生看原版《三国演义》看得一路畅通。看罢意犹未尽,又约东院后院男孩一起耍枪弄棍。东院扮关云长,后院称燕人张飞,我装常山赵子龙,带上各自的弟弟,晚饭后坡上坡下往来冲杀。
上初一时又把原版《三国演义》看了一遍。这回看得仔细了,边看边抄好句子:“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焚其节”、“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而求生”。说得多好!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构成我精神底色和文章底色的书,固然不止一种,但《三国演义》无疑是最要紧的一种。
看文字版《三国演义》的同时,仍到处搜集“三国”连环画。偶然得之,大喜过望,摩挲数日,如醉如痴。这么着,书上画的刘关张等各路豪杰,就定格了我心目中的“三国”人物形象,以致许多许多年后看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便连声叫好。及至高希希的“新三国”和香港弄出的《关云长》,便拍案而起,口诛笔伐。无他,盖因后两种毁掉了我心中的“三国”、我心爱的“三国”、之于我的“三国”。
也不单我,漫长的人生中,想必任何人都会拥有若干本之于自己的、仿佛专门为自己而存在的书。很多时候那未必同世人的评价相符。无所谓。应该说,正是这种极其个人性的阅读体验促成了自己这一存在,并且化为温馨的个人记忆伴随自己老去。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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