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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葆元
在开封,我寻找着汴河,那条《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河。恍惚中,河里的航船不止一次载着我游走,过州桥,穿宫院,徜徉在繁街闹市中央。弃舟登岸,可以流连于勾栏瓦子中间,醉品过往的风云;也可以寻茶肆抚雕栏,静听千百年来街上历史的足音。可是眼前华车喧嚣,新楼笋拔,不见了长襟阔袖,不见了乐伎舞娘,皆因失去了汴河。汴河何在?
开封有清明上河园。园与图一字之差。园是一个区域,图是一帧长卷;清明上河园里的水是一泓湖水,清明上河图中的水是一条长河。流连于清明上河园中,那里也有一座虹桥,然而不似张择端笔下的桥,园里宋楼朱户,酒旗迎风,工作人员穿起宋装,招徕过客。我只把那次行走当成一场游戏,我实在不能入戏,和他们一起演绎一段宋朝的故事。历史不能复制,历史永远是一条长河,而不是园。在园中可以消费,在历史中只能汲取它留下的启示。况且,既然有“清明上河”了,何必又“园”?
其实,清明上河图仍在开封城,即使那条河消失了,它也在开封城,在开封城的旧梦里。它的遗迹犹在,相国寺、龙亭、铁塔、禹王台、潘杨湖都是大宋留下的地标,顺着张择端留图的小街,就能通向那些地方,那才是真正的上河图。可是,樊楼没有了,勾栏瓦子没有了,最瞩目的虹桥也没有了,对历史叹息是没有用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追溯历史的源头。
春风杨柳中的汴河流入了一个干涸的梦中,流入大片荒芜的鹅卵石滩头,渗下去,消失了。她的涟漪一直荡漾不去,在历史的梦中,也在我的梦中。
我的梦里始终有一幅汴河图,汴河从西而来,穿大通门侧西水门入城,经太师府桥过内城,连起兴国寺桥、州桥、相国寺桥,从东南角子门而出,串起琼楼玉宇、琳琅商铺、豪门虹桥,再经上土桥、下土桥,借通津门侧东水门而去江淮。汴河在京都城内就有九座桥,把一条大河设计得从城垣穿过,连起了皇家朱阁和寻常巷陌,真是一条如梦如幻的河。
汴京最繁华的时候居住着一百五十万人口,还有十万守卫京畿的军队。这需要多大的开销?仅粮米需求每月就达五十万石,每年须漕运六百万石才能满足汴京的粮食支出。除此之外还有盐茶、布帛、铜铁、金银、香药、珠宝、胶漆、泉货等物品。按《宋史·食货志》记载:“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当时宋廷投入漕运纲船六千艘,宋人周辉做过统计:“承平,漕江淮米六百万石,自扬子达京师,不过四十日。”可见运输的力度之强。汴河更是一条生命的河!
在历史的回廊中行走,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沧海桑田”。汴河的消亡却是人祸。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汴河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覆灭。当金兵攻陷汴京城,河面上惨云密布,船楼南渡,汴河成了一条逃难的河!新主赵构龟居临安,放弃中原,隔淮而治,与金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漕运不再,河道疏于疏浚,仅仅四十余年汴河就淤塞断流,北宋华廷的碧玉飘带就此陨落!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南宋使臣楼钥出使金国,踏上了北归的行程,本来应该满怀故国之思,可是他看到的是汴水无踪、桑田苍茫,他在《北行日录》中记叙:“乾道五年十二月二日癸未,宿灵璧。行数里汴水断流。三月甲申宿宿州,自离泗州,循汴而行,至此河道湮塞,几与岸平,车马皆由其中,亦有做屋其上。”一条写不尽繁华的河就这样只剩衰草凄清,连岁月也跟着满目萧然了。
以后黄河失治,经年泛滥于中原,流沙淹没汴水河道,汴河就彻底在大地上消失了。汴河是一条让人心痛的河。我在汴河的故道上漫步,在相国寺前我想象着,这里应该有一座桥的,我宋时的老乡李清照和夫君赵明诚就从桥上走过,去相国寺购买金石古器,他们看中了一幅画,赵明诚一摸腰中的银子,远远不及那画要价的零头,只愧囊中羞涩,要知道他们都是京中高官的子女。此事被李清照记录下来,成了她半生的憾事。从相国寺桥西去是兴国寺桥,再往西依次是金梁桥、西浮桥、横桥。桥早坍塌,历史从来不是从桥上过的,它一寸一寸地从大地上犁过,在一个时期堆积起一个时期的印记。清明上河的印象曾被千百年的过客回忆,那只是回忆,后世的繁华正铺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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