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偶然看到一篇文章,是汇文中学一位叫李守圣的学长回忆王瑷东老师。因为王老师也是我所敬重的中学老师,所以格外关注这篇文章。李守圣是1954年考入汇文读初一,那一年,王老师24岁,刚刚当老师不久,青春芳华,热情满满。
文章中写到这样一件事,让我格外感喟。那年开学不久,王老师骑着她那辆“二八”男式自行车,穿街走巷,到全班57个同学家中,都进行了家访。除夕前,王老师用她的工资买了57张贺年片,邮寄到每一个同学的家。66年过去了,李守圣学长还保留着王老师寄给他的这张贺年片,上面写着“送给守圣同学”,还印着王老师的一枚红红的印章,显得那么正式,像大人送给大人的一件礼物。想想如今我们不少老师都是接受学生送来的贺卡以及更贵重的礼物,不觉哑然,不知今夕何夕。
贺年片上面印着的是一幅年画:天下着霏霏细雨,一个男同学背着一个病着或是伤着的同学,走在泥泞的乡间山路上。背上的男同学手里打着伞,前面坡下的一个女同学,怕他们滑倒,伸着手在接应。这张年画,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贴在很多人家中的墙上,是那个年代常见的风格,温暖的友情,写实的画风,氤氲温馨的调子,如舒缓的丝竹弦乐。
是的,我猜得出,王老师是想传递这样温暖的友情,让它如音乐般荡漾在李守圣的心头。因为那时候12岁的李守圣,全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只有9平方米的小屋里艰辛度日。王老师特意选了这张贺年片,是想告诉他,有来自同学和老师温暖的友情,会帮助他度过生活拮据的难关。
让我感动的是,12岁的李守圣敏感地感知到王老师这份无言的感情。这张贺年片便有了生命和情感的回响,经过王老师的手而带有了温热,像一朵花,在李守圣的手里盛开。而且,奇迹般的,这朵花竟然一直开放了66年而没有凋零。
让我感动的,还在于李守圣竟然把这张普通的贺年片保存了整整66年。凡是和李守圣一样曾经经历过这66年岁月的一代人,都能够体会得到,这66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辗转跌宕、荣枯浮沉,能将一件东西保存下来,是多么不容易。也可以想象,66年动荡之中,光是迁徙搬家该有多少回,无意或有意丢掉的东西,肯定会比保留下来的要多得多。况且,它只是一纸薄薄的贺年片,不是一件祖传的古瓷或一帧古画。
但是,对于价格与价值的认知,却是因人而异的。在李守圣的心里,价格肯定并不等同于价值。在尘埃弥漫之处,在游思四起之处,在乱花迷眼之处,能够看到一线微茫之光神性般的闪烁,如此,他才会把这张看似普通的贺年片珍存了66年。可以想象,12岁的少年,王老师的这一点关怀,让他幼小的心温暖、舒展并坚强起来,让他知道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路上,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如同划出的一道银河,帮助孩子来到一个新的天地。事实上,李守圣没有辜负王老师,中学毕业后考取了哈军工大学。
这张贺年片,也让我感慨。66年前,王老师曾经给李守圣全班57名同学每一个人都寄去一张贺年片。我不知道,如今除了李守圣保存着一张贺年片,还有多少人保存着他们手中曾有过的贺年片?这样的揣测,不是要责备什么人。因为我同时在想,如果我是他们班的57名同学之一,我会保存着那张贺年片吗?真的非常惭愧,我不敢保证。保存一张贺年片,看起来是多么容易、多么简单,它又不是什么大件的东西,需要占地方,需要费劲儿搬动。它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夹在一本书中就可以了。很多事情,只道当时是寻常,但真的要你有心去做到,就不那么寻常。即使让你重新活一次,恐怕你依然如故,还是会把一张贺年片随手抛掷。因为那毕竟不是一张大额存单,可以有心理预期,到66年之后兑现。
李守圣却做到了。他把一张普通的贺年卡保存到66年之后,兑现的是他和王老师彼此的真情,让他们相互感动、感知而感叹,让他们彼此相信,真挚而纯粹的感情,并没有风化成一块千疮百孔的搓脚石,还可以是一池没有被污染的清泉水。
好老师,也得有好学生,就像好乐手,也得有好知音。李守圣和王老师,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放翁曾有这样一联诗:古琴蛇蚹评无价,宝剑鱼肠托有灵。宝剑鱼肠,说他们也许不合适;但是,古琴蛇蚹,说他们这一段逸事正合适。李守圣和王老师这一对师生之情,就是那古琴蛇蚹,无字而有韵,保存着李守圣少年和王老师青春的美好,让他们可以一弦一柱思华年。能够为这一份友情出示证言的,便是这张贺年片。这张保存了66年的贺年片,便有了灵性,有了情意,有了生命,也让逝去的这66年光阴有了值得回忆和回味的绵长滋味。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件普通却又无价的东西,能够保留66年之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