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远“黄金争夺战”
“黄金眼”里叹人生
2015年04月2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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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时期被日军占领的玲珑金矿遗址——大玲珑矿洞。 寇润涛 摄
  尽管已93岁,蒋善本老人依然清晰记得当年如何用矿石炼金。 寇润涛 摄
     因为盛产黄金,抗战时期,烟台招远曾发生过著名的“黄金争夺战”。坚持敌后斗争的八路军曾从这里向延安运送过13万两黄金,这个曾经的胶东小县城,在抗战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从某种程度上说,战争在招远,因黄金而起。这一场“黄金争夺战”,改变了太多的普通人的命运。无论是在金矿里默默劳作的矿工,还是自认为被以“伪军”污名化的老人,抑或是那个被日本兵刺刀挑死的不知名字的孩子。

  本报深度记者 刘志浩
     寇润涛 王晏坤 

被刺刀挑死的孩子
  儿时的一段记忆,永久刻在79岁的招远人温进海的记忆里。
  五六岁时的某天,温进海跟着大人在金矿附近,看到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被日本人绑在电线杆上,活活用刺刀挑死了。
  孩子被杀,仅仅是因为他用弹弓打电线杆瓷壶(学名绝缘子,是输电系统中连接线杆与电线的绝缘装置,常由玻璃或陶瓷制成)上的麻雀,但在日本兵看来,“打瓷壶”就是破坏电力设施。
  尽管还没到明白生死的年纪,这一幕留给温进海的,却是一辈子的记忆,以至于多年后,尽管记不清当时太多细节,他仍能看到一股鲜红的血液,随刺刀喷薄而出,而后缓缓顺着电线杆流下。
  这个电线杆上的线路,通入的是被称为当时亚洲最大的金矿——招远玲珑金矿。
  这座金矿对日本侵略者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1940年日本出版的《烟台大观》中有记载:“关于招远金矿的重要性毋庸赘言,因其为东洋第一之优良金矿,早知有开发之必要……”
  4月14日下午,矿区的一位负责人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当年侵略者抢富弃贫,哪里有富矿就往哪里挖,把一条条完整的矿脉,搞得支离破碎。他们盗采的金矿石多是含量在70克/吨的富矿,而现在矿石的黄金含量达到4—5克/吨就能提炼。
  据不完全统计,占领招远6年半,日本从招远掠夺的黄金约合17.125吨。
  其实,从守卫的森严程度也可看出日本人对玲珑金矿的重视。根据招远当地学者、长期关注“黄金争夺战”的张丕基的研究,1939年2月沦陷后,招远城区驻有一个日军中队和四个伪军中队,而方圆不到5里的玲珑矿区,却屯驻了武器精良的一个日军中队及七个伪军中队,矿区周围架起了三层电网和铁蒺藜,通往矿区的唯一通道上,设立三道门岗,处处严加防守。
  作为当时矿山运转的重要支撑,电力设施是日本人的重点看护对象。温进海看到的那个孩子,正是死在这座金矿附近。
  与这段记忆相伴的是另一个画面,金矿附近的吕各庄村西,一根电线杆上挂了一个人头。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他猜想,可能也与金矿有关。尽管已过去70多年,这两个画面仍梦魇般埋藏在温进海的记忆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跳将出来。
  何止温进海,整个玲珑金矿见证了太多招远人的鲜血。
  据记载,日本人占领期间,玲珑金矿的工作环境非常恶劣,每日劳动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浓烈的炮烟,雾一样的粉尘,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塌方或放炮开矿,都让这里成为很多矿工的葬身地。
  如今,那场战争留给温进海的,只剩下诸如“挑死孩子”、“笼子里放人头”等寥寥几个画面。对于这些,很多年轻人听了多只是表示一下惊奇,没几个人知道这些画面背后的意义。
做过“伪军”的老人
  如今的大蒋家村很少有人知道,今年93岁的蒋善本,曾经做过“伪军”——但照他自己的说法,当时是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
  1939年2月28日,日军占领并开始经营招远玲珑金矿。在“以战养战”政策下,日军强化对黄金等矿产的劫掠,矿山附近几个村子,村民或被驱赶,或遭抓壮丁,很快就空无一人。
  距离金矿几步之遥的大蒋家村自是难逃厄运。17岁的蒋善本就是在那个时候逃到十几里外的姥姥家避难,遇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人——冯官令。
  落款为“2003年4月13日”的一份自述材料显示,1941年到1942年间,蒋善本确实做过一年“伪军”,但听从的是当时外号“花爪子”、后被胶东军区授予“一等战斗模范”称号的冯官令的主意。
  冯官令当时为招远县第二区区中队队员,胆大脑子活,抗战期间曾多次只身深入敌营,徒手从敌人手中夺枪,即便现在也是当地家喻户晓的传奇般人物。
  冯官令的想法是,让蒋善本“明着做伪军,暗地里为共产党做事”。当时的青年蒋善本,并不知道自己姥姥家的这个邻居,日后会有如此显赫的名声。“不想……做亡国奴,想为国家,做点事。”尽管已口齿不清,面对齐鲁晚报记者的蒋善本还是哆哆嗦嗦说出这样一句话。
  蒋善本的“伪军”生涯并不顺利。根据他提供的自述材料,第二年9月,冯官令又劝他到附近的玲珑金矿干活,原因是“一年左右时间,他只从营地偷出5发子弹,而且身为小兵,很难接触到高级别有价值的情报。”
  在抗战余下的三年时间里,蒋善本成为日伪占领的招远玲珑金矿上的一名电工,即便现在回想,蒋善本也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凭着对地形熟悉,他经常从矿上偷出一些炸药、雷管乃至电线,交给冯官令,并得到后者不止一次的肯定。
  “偷炸药很危险,一旦被搜出来,就会被枪毙。”蒋善本90岁的老伴说。
  这并非危言耸听,在玲珑金矿干活的村民闫树臻曾亲眼目睹本村的瓦匠因为私带炸药,被日军枪毙。这名瓦匠原本在矿上打炮眼,有一天下班时,他藏在工具箱中的炸药被日军发现,接着就被抓起来枪毙了。
  对于这段经历,蒋善本的描述很平静,很难感受到惊心动魄。历经岁月沉淀,所有这一切早已如过眼云烟,波澜不惊。
  唯一让蒋善本放不下的,是他所谓的“伪军”、“狗腿子”经历,“文革”期间曾因此受到批斗,儿女上学也受到影响。“文革”后,虽然他在各地奔波多年,并取得多名亲历者的书面证明,希望自己的这段历史得到澄清,但由于年代久远,希望已越发渺茫。
  不希望战争的影响再带给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说起这些,已经93岁的蒋善本,越发显得口吃,浓重的胶东口音尽管难以让人辨识,但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一不小心泄露了
“军事机密”

  蒋善本在玲珑矿上做“地下工作”的时候,30公里外的馆前姜家村,十几岁的姜天真经本村一位头面人物的推荐,也在日本人那里谋到了一份差事。
  工作地点是村口的一座炮楼,工作就是给驻守其中的日伪人员烧火做饭,烧水等。姜天真的记忆里,这里的驻守者们并不像现在军队上的军人,每天都要出操,训练,“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也没多少事做。”
  的确,抗战时期驻守据点的日伪军,往往面临游击队的侵扰,这种侵扰规模不大,却很有效。济南第三中学校长刘承宏曾告诉齐鲁晚报记者,当年他们那带的游击队曾采取过“狗臭”战术来对付据点里的日伪军:夏天的时候,尽量多地杀死附近村镇的狗,除了一部分吃掉,其他的死狗就堆放在据点的上风口,时间一长,狗尸散发的腐臭就会笼罩据点,让里面的人苦不堪言。一旦忍不住跑出来透气,往往又会遭到伏击。
  姜天真所在的据点并未遭到“狗臭”战术的侵扰,即便如此,出于安全的考虑,这里的日伪军同样选择了坚守少出。
  每天周而复始的工作,并不能带给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多少乐趣,反而经常因为各种理由被揍。
  兵荒马乱年代,姜天真可以选择的余地并不大,如果像许多人一样,去附近矿山做苦力,他或许早就因为劳累或患上矽肺病而死。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姜天真的命运。
  据点的鬼子在一次“例行”的扫荡前,派姜天真出去买烟,结果这次对附近山区的扫荡,鬼子们中了八路军的埋伏,损失惨重。
  事后姜天真才知道,原来推荐自己来干活的,就是八路军的眼线。
  “那天他看到我,问我不好好在据点呆着出来干啥,我说买烟,他问为啥买烟,我说他们要去扫荡。”时隔多年后再回忆,当时的这个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泄露了“军事机密”。
  他清楚地记得,当日自己还被推荐人打了一巴掌,并告诫“不能乱说话”,但之后才明白,那个人打自己那一巴掌,正好“掩护”了自己。
  炮楼中的日伪军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姜天真逃离那里,直接找到当地山里,当了八路军。此后他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便是阻击日军“运金车”:是役,招北县独立营在张星村伏击日伪军,炸毁敌汽车3辆,毙伤敌40余人,获轻机枪1挺。
  “车上运的几个骨灰盒子,一开始俺们都以为里面装的是日本人的骨灰,可后来才知道,里面装的是黄金。”姜天真一边比画着,一边告诉齐鲁晚报记者。
  “现在一身的伤,都是后来打仗留下的。”如今谈起自己的经历,姜天真已经很坦然,那场战争在他的腿上、头上留下多处伤疤,后来被评定为“二等伤残”。
  在姜天真的儿子看来,父亲曾在上世纪50年代国家的困难时期,主动降了自己的“伤残等级”,这给家里增加了不少医药费负担,“现在应该再(把伤残等级)给他补回来。”
从未感受到战争远去
  如今,仍未感受到战争远去的,还有67岁的招远人张丕基。
  已退休的张丕基做过招金集团工会主席,如今更喜欢做一些与招远文化发展有关的事情,比如研究发生在招远大地上那场事关民族存亡的战争。
  他的简历显示了这点:主编《招远黄金志》,参编《山东黄金志》,发表抗战题材剧本《玲珑山的呼啸》,担任电视连续剧《战火大金脉》策划,任招远《胶东黄金送延安》课题组顾问,对《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胶东军民向党中央密送43万余两黄金》长篇研究论文完成做出了贡献,受各级电视台邀请义务协拍与“黄金战”有关的专题片20多部……
  在他的电脑硬盘上,关于招远抗战的资料存满了几十个G的容量。
  “在招远,抗战的事情只要找到张丕基,其他人基本就不用找了。”一位当地媒体人这样评价这位头发已经花白,却仍不断奔走的老人。
  张丕基显然并不认为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多。
  4月14日下午,当温进海讲完那个被日军“挑死”的孩子的事情,张丕基坦言,自己一直想找这个孩子的一些信息,完整还原当时情景。
  显然这并不容易,几位战争的亲历者包括温进海,对此一致不看好。原因很简单,那个无名无姓的孩子,就像散落在历史角落里的一粒小小的尘埃,现在除了知道这件事之外,其他线索一无所有。
  张丕基至今保存着招远地区近10个年龄在90岁左右的老人的访谈,访谈内容涉及与当时战争和社会生活有关的各方面问题。
  的确,细节的力量是最能打动人的。70多年前的那场侵略战争离我们越来越远,但这并不意味着应该被忘记。
  而记住历史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还原细节。
  “我会坚持把这件工作做下去。”4月15日晚,尽管经历了一天繁重的走访和谈话,张丕基并未表现出太多疲态。
  历史,仍需要太多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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