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林先生印象
2016年05月04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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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增人
我第一次知道李何林这个名字,应该是1960年春夏,当时我正在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一年级。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正在开设的“文学概论”课大幅度调整了进度,原先讲授的内容完全停止,改由任课老师指导我们批判巴人的《文学论稿》、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以及李何林的《十年来文学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老师说这是文学界人性论的代表,是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唱对台戏的反动观点。我,当然还有不少同学,都觉得这批判非常重要,必须积极响应。据说有的学兄从鲁迅的《一件小事》和《故乡》中找到了“阶级调和论”的例证:坐人力车穿皮袍的人怎么会对拉车的穷人产生敬意?地主家的少爷怎么会与长工的儿子产生真挚的友谊?鲁迅是不是率先在现代文学界宣扬“人性论”的带头人?当有人带着类似的问题向老师发问时,老师一言不发,扭头便走。我辈一年级还没有读完的懵懂学子,当然更难免越批越糊涂。再加上学校委派一位部长到中文系“蹲点”,落实每个学生必须“七个月定量八个月吃,节省一个月口粮支援灾区”的政治任务,致使大家饥肠辘辘地批判“人性论”,也就注定了批判难免“泡汤”的命运。大概也是因此,从那时起,我一直没有打好以阶级论批判人性论的理论基础,却意外地记住了这三个被当作批判的靶子的名字。
第一次当面见到李何林先生,是1983年春夏之交,先师薛绥之先生从聊城师院来信呼唤,命我随同进京,为的是编撰《鲁迅大辞典》的有关事宜。那次最主要的任务之一,是拜访薛师的老师、刚刚从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职务上自己要求退下来的李何林先生,求教关于辞典编纂体例、热点词条、人员组成、编写经费等大事。那天上午,我们拐弯抹角到达史家胡同,已经10点左右。我的薛师,已经是名满齐鲁乃至在全国鲁迅研究界也颇为人称道的学者,但在敲开李先生的大门前,居然特地问我他的纽扣是否系得对头——薛师的衣扣,往往是上下错位,或者并未扣好,虚掩而已——认真得有点莫名其妙,我觉得似乎有点反常。进得大门,只见李先生正站在台阶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毛氏制服,深蓝的,里面的衬衣,雪白的,脚上的圆口布鞋,深黑的,鞋沿上露出的袜子,又是雪白的——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干净而又得体,庄重而不板滞。李先生也许正在工作一段后稍事休息,所以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在仔细地掸去肘间、袖头的浮尘,那么专注,那么气定神闲。薛师一进门口,就怯生生地喊“李先生”,同时恭恭敬敬地站在台阶下面,低眉顺眼,双手垂立,简直像一个打碎了教室玻璃的一年级小学生!我从未见过我的老师如此神态,好奇极了。只见李先生未下台阶,就扬起手来指着薛师开口:“薛绥之,你寄来的两封信,我早收到了。里面提的问题,我都详细做了回答,挂号寄到聊城去了。”说着,话头一转,批评开始:“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写字还是马马虎虎,那么潦草!做老师的人,这样写字,怎么给学生做榜样?字写得好坏莫论,但总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得让人家容易辨认嘛……”话音未落,李先生注意到薛师身边还有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人,连忙招呼进屋、进屋,坐下、坐下,喝水、喝水——白开水,不是茶,吃点水果吧——好几样,极丰盛,待我比对我的老师热情和蔼多了!李先生和薛师谈起编撰的一些具体细节,讨论得深入,研究得仔细,但我的思路却早就溢出了主题,漫无目的地在李先生身上寻找为人师的标准以及自己可以学但又难以学的种种气质、种种素养、种种品格!李先生没有留我们吃饭,谈完问题,就送我们出门。走出大门,薛师长出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的模样。我见他拽起衣袖,拿下眼镜,擦着不断从白白胖胖的面颊上流下的硕大的滴滴汗水。薛师从来不用手绢之类“奢侈品”擦汗,就随手撩起衣袖或衣襟,就近解决问题——方便。我问薛师,你的老师,常常这样不留情面地批评你吗?薛师笑笑说:“随时随地!因为写字潦草,随时随地啊!”
这年暑假,薛师又带我到厦门大学参加《鲁迅大辞典》的编纂会议,天天见到李先生,见他仔细认真地听别人发言,仔细认真地记录,仔细认真地解释一众撰稿人的疑点和问题,言谈话语不疾不徐,坐姿端端正正,衣装干干净净——我辈后学,除了赞叹以外,实在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就这样,我正式加入了《鲁迅大辞典》的编纂工作,也就顺理成章地圆了一个久久蓄养在心底的梦:做一次李先生的门下!
1988年夏,时任青岛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冯光廉先生赴京联系工作,携我同往。冯先生告诉我:李先生病得很重,该去看望!于是我们辗转找到了离北京市区很远的301医院,几经通报,才被允许探视。李先生已经不能说话了,平躺在病床异常洁白的床单上,面部手部的肤色几乎和床单完全一样,唯有几根青青的血管凸显在手背,格外刺目。冯先生俯下身子说:我是冯光廉,和刘增人来看你了,希望你保重、康复!李先生嘴唇翕动着,没有声音,大概想点头或摇头,却不能够,只费力地抬起手,先拉拉冯师,再拉拉我,眼眶里浮动着晶莹的泪珠,没有溢出,只见清澈如水,一如先生的为人与治学……
如果这个世界或那个世界,真有清澈如水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李先生这样干干净净的人杰学魂定居之处吧!
(本文作者为著名学者,青岛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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