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八十年代情意结
2016年05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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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锅
  “文革”结束那一年的夏天我出生。大震过后,整个华北平原余震不断,妈妈抱着我躲到农村娘家,晚上不敢睡觉,又下着暴雨,只好整夜坐在简陋的门楼底下。蚊子们也躲在那里,一团又一团飞翔的黑疙瘩。
  小时候,我父母的同学们定期聚会,每家轮流请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城,每户人家都住两间瓦房,一个小院儿。夜晚,大人们在瓦房里就着酒菜高谈阔论,小孩子们在院子里吱溜溜地跑来跑去。其中最大的两个哥哥姐姐已经上高中,都长得漂亮。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像宝玉和黛玉那样合适的一对儿。
  有一次,我们在这个姐姐家做客,团团坐在她的闺房里。客厅的电视里放着《西游记》女儿国的插曲: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真好听。可是姐姐傲娇地打开录音机,说:我们不听那个。
  英文歌。我只能听懂一个男人在唱“妈妈……”尽管其他的什么也听不懂,也几乎被激出眼泪来。我跑到院子里,房子前面种着几株夜来香,暗夜里星星点点的浅紫色。再远点的地方搭着黄瓜架子,房子的灯光漏出来,又照到几棵凌乱的小葱。
  那个姐姐后来嫁人生子,那个哥哥当了兵,写“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样的家书回来,然后转了业,和别的人结婚生子。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部日本电影《人证》,主题曲原来就是那首“妈妈……”,黑人唱的《草帽歌》。
  整个八十年代我好像都在看着和听着哥哥姐姐们的故事。父母总是打架的邻居姐姐,高中就早恋,晚上去河边和男朋友约会,被人轮奸。凌晨我被她男朋友变了腔调的呼喊和啪啪拍砸铁门的声音惊醒,第二天早晨看大人们神色严肃地来来去去。这个姐姐辍学去了远方的工厂,嫁给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民。
  后来我经过八十年代,进入九十年的大学。在大学里读的都是八十年代的小说,伤痕反思寻根,看了很多八十年代的电影——八十年代的观众最幸福,他们走进电影院就能看到身边的真实世界,像《喜盈门》那样的农村,像《站直啰别趴下》那样的城市。而我们现在在电影院里能看到的,只不过是现实的美图秀秀——又交到了在八十年代享受青春年华、和“哥哥姐姐们”差不多年龄的朋友,听他们谈那个时候的诗歌和摇滚。
  我大概就是那种有“八十年代情意结”的人。八十年代不是我的年代,它属于“哥哥姐姐们”,我不过是一个懵懂的旁观者。可是,旁观者的记忆可能比亲历者还深刻,因为里面包含了小孩子仰着头看的倾慕和憧憬。那就不仅仅是美化了,而简直就是“神化”。
  前几天看了一部最能满足“八十年代情意结”的电影,叫做《不朽的时光》。我在前面讲过的那些故事,次第出现在银幕上,而且更丰富、更鲜明。“十二大”,高考,快慢班,女排,流氓,越战,食堂抢饭,交际舞,迪斯科,严打,一笔一画的八十年代。导演和我同龄,电影角色也都是“哥哥姐姐们”,他们用钢笔写字,考试前仔细地给笔打满墨水。这镜像如此真切,以至于我要拿起我的右手,去看中指指节上是否还有那常年洗不掉的纯蓝色墨痕。
  没有一个人物是特别主要的,主角只有一个:八十年代。导演对八十年代爱得深沉,在他给所有的角色都烙上了八十年代的墨印、上了八十年代的黥刑之后,还觉得余味绵绵,于是在片尾淋漓地写上:献给八十年代。
  怎么才能让时光不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会进入历史书,然后一页又一页地往前移动,一段又一段地缩略着内容,最终消失。只有像《不朽的时光》这样,有人把所有的心血铺在这个画卷上,把所有的倾慕写出来,把所有的憎恶写出来,把虐这个世界和被这个世界虐的无畏写出来,然后,举着这血的画卷,虔诚地献给它。被这样用鲜血馈赠过的时代,才有可能不朽。
  然而,这样的电影,票房连那些美图秀秀的电影的零头都没有。
  在中年回想起八十年代,想起“哥哥姐姐们”的青春,常常有复杂的滋味。八十年代对于现代中国的意义,可以写无数政治和经济的书。我不懂政治和经济,只觉得八十年代令人叹惜。最美好的时刻总是情节还未展开、感觉未来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时刻。对未来的向往永远比真实的未来令人激动。你所将要得到的未来,必然配不上你此前的憧憬。八十年代是一个偏执而热情、充满理想和情怀的青年人,现在是他的中年,拜金、颓废、怯懦、油滑、唯利是图。没错,大家都说:你终将会长成那种你所讨厌的中年人。
  心里有一块石头,能说出的却是这样轻飘飘的话。
  这大概就是我的八十年代情意结。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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