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的驴子
2016年05月04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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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
驴子在乡下是一种沉默的存在。
它们拉车走在路上,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赶车的人,拿着鞭子,逢人便得意洋洋地在驴子屁股上响亮地甩上一鞭,施展他作为主人的威风。那驴子也不争辩,快跑几步,讨好着地排车上的主人。如果主人高兴,驴子在这寂寞的旅程里,会听一会儿乡间小曲,这样赶路就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兔子忽然间窜出来,怔怔地看一会儿一心一意拉车赶路的驴子,便在人的喊叫声里,掉头消失在玉米地。
乡下的秋天,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驴子这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不知道会想些什么。坐在地排车上的人,倒是盘算着这一年的收成大约有多少,收的时候要找本家的哪个男人帮忙,一车能拉多少玉米,有驴子在,又能省下多少力气。驴子是不算计这些琐事的,它的眼睛里只有乡间的小路。那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驴子于是摈除一切杂念,像个行脚僧人,大太阳下安心走路。即便绊了一跤,挨了一鞭,也不会暴躁地跳起来,只当是雨滴忽然落在脖颈上,倏忽而逝。
被作为工具的驴子,更多的时候,只是牛羊一样的牲畜,用来换钱,或者卖力。村里老杨家门口的石磨上,每天都有人在推磨,轧豆扁子、玉米粒、小麦粉。如果不嫌累,这项推磨的活就交给女人自己或者还没有磨盘高的小孩子们,但大多数时候,会用一头精干的驴子代替。让驴子看着满磨盘的粮食,却要强迫它干活,那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这就像满桌子都是糖块,却强迫小孩子只能做糖纸包裹糖块的活计一样。所以,为了防止驴子忍不住偷吃,而且让它不会转得晕头转向而忿忿罢工,驴子的眼睛上会蒙一块布,让它只能傻乎乎地在人的鞭打下或者惯性的驱使下,不停歇地转啊转。而女人们则拿一把小刷帚,将还没有轧细的玉米扫到轱辘的中间,并将已经磨好的部分扫出来,装入尼龙袋子里。清理这些面粉的时候,女人们当然也要跟着驴子一起转圈,否则,挡了驴子的道,说不定会被狠狠踢上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驴子都是安分守己地拉磨,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麻烦,即便是感觉到前面被女人挡住了,也会一声不吭地停下来,等着人走了,吆喝它继续干活,这才抬腿向前。
我喜欢这时候的驴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好像一个哲人,在枯燥乏味的旋转中,思考着某一个高深的问题。它让我想到泥土、庄稼、树木、大地、天空这样的词汇。我想,从高空上看到一只驴子,一定跟我看到一只蚂蚁一样,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复一日地忙碌,却不发一言。它们只是倔强沉默地活着,不管人类的争吵、功利或者心计。
如果女人们回娘家,坐在驴子拉着的地排车上,是比骑自行车看上去更加惹人疼惜的。地排车上除了女人和一两个孩子,还有一些地瓜干或者花生、绿豆之类的粮食,要送给娘家的亲戚姐妹。这漫长的乡间公路上,坐在车上的女人,也跟驴子一样,成了沉默的哲人。当然,女人们想的全是家长里短的心事,想着如何将婚后的委屈给姐妹们说道说道。但是,假如姐妹们都比自己过得好,则要将烦恼隐瞒住,专挑拣有颜面的事情说。驴子并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却又好像知道这一程带去的是沉甸甸的粮食,带回来的却是一箩筐的消息,好的坏的,全装在里面,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让女人们在絮叨里一点点消化掉。
我曾经也很希望像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坐在这样晃悠悠的毛驴车里,跟随母亲回她娘家。可惜,却永远都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因为母亲16岁的时候,姥姥就已经去世。失去了娘亲的母亲,除了将人生的烦恼全都藏匿在心里,又能找谁去倾诉呢?
就像一头乡间倔强的驴子,在赶集的路上、拉磨的途中、运送粮食的大太阳底下,即便饿着肚子,也只能一声不响地低头向前,从未想过要向主人索取点什么,或者,跟马一样,用嘶鸣声打破这庸常无聊的生活,换取一点英雄的奢侈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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