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跃强
米芾这个人很怪异,个性清高,举止狂傲,既癫又痴,弄出了许多让常人觉得颇不合情理的事儿。一个宋朝人,却穿唐巾深衣,戴高檐帽,因又嫌高檐帽碍轿顶,索性把轿顶拆下来,坐着个没顶的轿子招摇过市；再就是他有洁癖,据说他洗手之后不用手巾擦,一直拍手到干。遇到一个叫段拂的人,米芾一眼就看中了,连称:“真吾婿也!”后来,米芾真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传说有一次他让苏东坡看他的宝砚,苏东坡就逗了他一回,故意试试他的宝砚是否发墨,朝砚池里吐了几口唾沫,米芾勃然变色,随将污砚相赠。再者,他爱石成癖,玩石有瘾,竟然具官服向官署前一块丑石下拜,并称之以兄,因此遭弹劾、被罢官,然终不悔……于是,人称他为“米癫”、“米痴”。
自己癫痴不自知,竟求证于苏东坡。据说有一次他很郑重地问苏东坡:人人都说我癫、痴,你说呢?
苏东坡笑笑:我从众。
米芾的癫狂是有原因的。一是对世俗的抗争,二是哗众取宠,这些都是为了摆脱那个时代笼罩在他心头上的阴影。我们读《宋史》,才得以了解到,米芾的母亲阎氏曾在宫内侍奉过神宗赵顼的母亲并为神宗乳母,其实说侍奉是官话,用大白话说那就是神宗皇帝就是米芾的母亲接生的。因为这层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走后门”,米芾得以授秘书省校书郎(从八品),从此开始了他的宦海生涯。
那时候视科举出身为正途。而米芾恰恰没有学历,所以世俗把他视为出身“冗浊”,御史们一弹劾他,就抓他这个“小辫子”。终其一生,他当的最大的官才是个七品礼部员外郎。据说,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还是求蔡京推荐的呢!然而上任不久,就遭到了弹劾,理由还是原先那理由,说他癫,说他痴,说他出身冗浊,说用他这样的人影响不好。于是,这员外郎干了还不到一年呢,就被参下来了。第二年,“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死在淮阳军任上,仅活了58岁(《宋史》说是活了49岁,此说不确,故不取)。
米芾有学问、有诗才,这一点连苏东坡也承认。苏说:“示及数诗,皆超然奇逸,笔迹称是,置之怀袖,不能释手。异日为宝,今未尔者,特以公在尔。呵呵。临古帖尤奇,获之甚幸。”苏东坡还称赞他的书法是“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他信心很足,他抗争,他不服,他几乎谁也不服。他对宋徽宗说:沈辽排字,苏轼画字,黄庭坚描字,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但缺少逸韵。说来说去,他是谁也不服!他嫌他们都写得不自然,不能“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把“情”融于隐然的意韵之中。
最后,他甚至连“二王”也不服了。传说有一次宋徽宗新造了一个屏风,让他写几个字,他龙飞凤舞地写完之后,十分得意,把笔一掷,说了一句吓人的话: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他的话刚说完,宋徽宗就从屏风后面转过来了。宋徽宗没说话,这耐人寻味!
我认为他说这话也狂也不狂。说他狂,确实有点过了。“二王”是谁?要知道,王羲之是中国的书圣呀!说他不狂,也有道理,米芾这人创新意识特强,《宋史》上说“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为文如此,书法上亦如此,他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先学颜真卿,再学欧阳询、沈传师、段季展、褚遂良,最后学“二王”。米芾的艰苦努力,使他迈往凌云,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书法为天下第一,他在《伯充帖》中谦虚了一下,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有这个自信,也自觉当得起。
其实,史上也早就有了定评。《宋史》上说他:“特妙于翰墨,沈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从这一点上说,那些高中的举子,又有谁能跟米芾比呢?
至于他“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也不过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罢了,或者说,就是想出名。在封建社会这被看做另类,或者说“不能与世俯仰”。现在看来,这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眼下很多书画家花钱买版面来“炒”自己,人家米芾可没花钱!
我认为,自书圣王羲之一出,天下书者能从王书这里打出“筋斗”的,只有两人,一是颜真卿,再就是米芾了。正像董其昌说的,“脱尽本家笔,自出机轴,如禅家悟后,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虽苏、黄相见,不无气慑。晚年自言无右军一点俗气,良有以也。”这里单举一字,比如《蜀素帖》中的“岸”字,米芾就比王羲之写得好!有一位大书法理论家批注曰:“岸”妙在横撇。与《集王圣教》“同臻彼岸”字相较,胜在姿态,王则平庸矣。
多少年来,人们一说就是颜、柳、欧、赵四大家,颜、柳、欧都是唐人,不可能评价米芾,可是,赵孟頫对米芾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呀!有一次赵孟頫的一位朋友得了米芾的一幅字,可是令人遗憾的是中间缺了两行,赵的那位朋友要赵孟頫摹仿米字给补上,赵孟頫也答应了。可是,赵孟頫连写了七八遍也没成功,最后只好承认办不了。所以他说:米老书,如游龙跃渊,骏马得御,矫然拔秀,诚不可攀也。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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