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家门口的街道上有一溜长长的月季、蔷薇花墙,五月份一夜之间全部盛开了,一路走过去全是细密的毛毛雨一样的甜香,浓得要滴下蜜来。那种香气又有经有纬,软软的带子一样缠在身上,让人走不动。月季和蔷薇能有的颜色都有,粉黄、粉红、玫红、正红、橘红。有一种红不太好形容,比粉红浓一点,比正红淡一点,不像橘红那么热烘烘,又没有玫红那种娇媚的紫。小时候班里的女生夏天喜欢穿这种红颜色的上衣,类似乔其纱的面料,有点抖抖索索的不服帖,捻一捻窸窣作响。一般是荷叶领子、蓬蓬公主袖子,襟前还有两条飘带。皮肤淡黑的女孩子穿这种颜色总是被衬得黧黑,我心里暗暗把它叫做“村红”。
那时候有一种用来做窗花或者包点心的彩纸也是这种颜色。有一段时间,我家平房去另一排平房的碎砖头小径上,躺着几片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村红色的彩纸,被人踩来踩去,黏在了一起,曲折的样子很像是嫦娥奔月。有水袖,有挽着髻发的头,有窈窕的努力往上伸着的腰肢,有翩跹的裙子,我每次经过都要盯着看一会儿。慢慢地,嫦娥的袖子没有了,裙子只剩下半截,最后秀丽的脑袋也失踪了,只剩下一点被雨水洗去了颜色的碎纸,卡在长满青苔的砖头缝里。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是村红色的嫦娥,抛弃了英雄的情谊和人间的烟火,一心一意奔到冷冰冰的永恒去。奔月是奇异的旅途,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一个女子迎着冷风飞行,下面是万丈红尘,黑暗的尽头用单薄的线吊着一个石头的小岛。我没有办法相信她的这次旅行只是为了永生。
张爱玲的《异乡记》写的也是一次旅行。抗战后胡兰成隐姓埋名藏在他的故乡,她也隐姓埋名地前去寻他。先是火车,后来是货车、汽车、轿子、小独轮车,她被这些交通工具吱吱呀呀地运到一个异乡。张爱玲看连绵不绝的乡下,像一个西方人看东方一样有着生硬的惊奇。她喋喋不休地用工笔描画着所闻所见,偷懒的轿夫、货车上带姨太太的军官、内地小村庄饭馆里的两只油汪汪的煎蛋。细节没完没了地被堆砌起来,掩盖住这旅行的荒诞——因为它完全没有用。即使是避难,胡兰成也已经一路牵牵绊绊了几个女人。看似是千里去相逢,其实不过是要分手。
我在乡下胡乱开车的时候常常想起《异乡记》的那个旅行。坐在独轮车上是这样的:“车子一歪一歪用心地走它的路,把人肠子都呕断了,喉咙管痒梭梭地仿佛有个虫要顺着喉管爬到口边来了。”坐在公共汽车上是这样的:“公共汽车继续进行,肌肉哆哆哆哆颠动着,渐渐只觉得我们有一个尻骨,尻骨底下有一个铁硬的椅子。”我开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大隧道,在山的肚子里面蠕动。进隧道的时候被吸进了一个带着光圈的黑洞,隧道里的光线黄铜一样明晃晃的,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在那样的蒙昧中飞速地移动,感觉自己也许是在封闭的太空舱里,外面就是洪荒的宇宙、银河、星空。忽然前方出现一个半圆的弧线,青山绿水嵌在里面,像是扇面画。失去的世界又回来了。
我的旅行快得多、舒服得多,只有“没有用”是一样的。
《异乡记》原名是《异乡如梦》,薄薄的三万多字,没有结尾,却可以在里面找到《华丽缘》、《秧歌》和《小团圆》。《小团圆》里九莉也在乡下旅行,寻找着一路逃亡又一路左揽右抱三美四美的之雍。然后她冷不防说:“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家门口街道两旁的花墙,那村红的花让我在异乡想到故乡。故乡是时间和空间交叉的十字架中间的那一个点,没有人能够回得去。但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花开的时候坐在家里老是有点不安心,觉得要多下去走一走,待走在它们身边,却更不踏实了,因为实在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它们竭尽全力举着一树的花,看着像一个开始,其实却是谢幕,一树一树的花只不过是叹息。想让它开得长一点,让该看到的人看到,但到底不过几天就败了。有人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最美的词,我一直觉得“太匆匆”不够好,因为直白,像流行歌曲。其实是恰当的,因为只能这么说,除了这么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好说。说出这三个字来就松了一口气,五月也终于可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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