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炎 人是自由的,但有些人却宁愿无视自己的自由,将自己看成一种自在的存在,这种现象叫做“自欺”。 自欺与说谎不同:说谎是对他人掩盖真情,自欺则是对自己掩盖真情,更确切地说,是“我应该很清楚地知道这真情,以便我更加仔细地把这真情隐瞒起来”。例如,一位侍者,他端盘子时的样子像个侍者,他写菜单时的姿态像个侍者,他迎接客人时的表情也像个侍者,可他却暗暗地对自己申辩说:为了赚钱我不得不当侍者,但侍者只是我的职业,而不能体现我的人格。这种自欺行为的实质,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自由性中自由地获得利益的满足。又如,一位女子与男人约会,当对方赞美她时,她故意“不理解”字面背后所隐含着的情欲,而把这看成一种单纯的礼貌与恭敬;当对方抓住她的手时,她故意“未察觉”行为之中所暗含的调情,而把自己的手当做一个没有自主性的物件一样任人摆弄。这种自欺行为的实质,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自由性中自由地获得情欲的满足。 而萨特却认为,玻璃杯只能成为玻璃杯,门把手只能成为门把手,而人却不一定非成为侍者,人的手也不一定非让人抚摸。一个人选择了侍者的职业,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职业所带来的各项权利和义务;一个人听任别人抚摸她的手,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动作给她带来的生理快感与道德评价。因此,我们怎么能够一方面享受着收小费的好处,一方面又不对自己的形象负责呢?我们怎么能一方面享受着被抚摸的快感,一方面又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呢? 显然,“自欺”者并不是要放弃自由的选择,而是要拒绝对这种选择付出代价。 同样的情况,我们见得多了: ——“你知道,我是反对政治运动的。可那年头,运动来了,别人都要表态,我不表态,能过关么?” ——“你知道,我是最恨弄虚作假的。可这年头,别人都在造假,我不造假,能赚钱么?” 这种一方面享受着“过关”、“赚钱”的好处,一方面又不对自己行为负责任的态度,不是“自欺”又是什么?正是在这种自欺之中,我们创造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神话;正是在这种自欺之中,我们上演过“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的闹剧。然而,一场场灾难过后,除了义愤填膺的血泪控诉,就是动人心弦的伦理感伤,仿佛大家都是受害者,只需要一两只替罪羊就行了。我很担心,这种“自欺”的历史,何时能够收场呢? 一位学生问我:为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存在主义的中心由德国转移到了法国?我回答,这是因为法国在这场战争中曾经扮演过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维希政府领导下的法国人曾一度将选择生活的权力交给了纳粹。而以萨特为代表的法国思想界绝不想以“自欺”的态度来推卸这一责任。面对战争的疮痍,他们不仅要谴责纳粹,而且要拷问自我! 学生再问:那么“文化大革命”之后呢?我似乎无言以对了。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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