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袁蒙沂
晚上睡得晚,一醒来就听母亲在院子里喊:“你别来了,拉回去吧!值不当的!”接下来的对话,她的声音依然很大,就像在吵架。听得出,电话那头的人是父亲。
不晓得母亲为什么情绪这么激动,透过夹杂着鲁南方言的对话,隐约听出她不想让父亲过来。等我起床,母亲告诉我父亲倔强得很,一会儿就到镇上。原来,父亲在老家摘了四筐李子,开着三轮摩托车到附近卖。往年这个季节,靠近大路的几个村边都有收购水果的摊点,今年却很是冷清。他去了几个往年的收购点,均没见到客商。一处没人收购,就换下一处。走着走着,已寻出十多里地。回村,得十几里;到镇上,不足二十里。父亲转念一想,不如直接去临县的奇石城景区碰碰运气。
去费县奇石城,得先经过镇上,单程五十余里。他开着三轮车,慢慢腾腾的,怕路上不安全。就算真去了奇石城,游客也不一定多。如若人不多,搭上油钱和工夫,那四筐李子颠颠簸簸地被晃上一天,也不一定卖得出去。最无奈的是,被长时间颠簸过的李子不耐存储,不几天就会坏掉。父亲赌气,非要亲自去卖。母亲见劝不住,就找出一杆托盘秤,准备擦拭干净给他用。我去单位上班时,父亲还没赶到。
中午回家问母亲,知道父亲去了奇石城,我就给他打电话,劝他回家吃午饭。电话那头的父亲苦笑称不饿,说饿了附近有卖炸煎饼的。奇石城的游客不多,总共才卖了一筐多点儿。父亲说,奇石城有邻村的一个远亲也在摆摊,不好意思争抢顾客,他准备换个地方。换哪里?我诧异。父亲说去附近村里转转。走街串巷?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匆匆挂断了。或许,又有顾客买李子吧!
刚入夏时旱了段时间,之后隔段时间一场雨,算是风调雨顺。果树没遭遇久旱,水果挺饱满。眼看着李子比往年长势好,产量也大,偏偏少有客商光顾。大路边那些摊点,隔三岔五有几个客商,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收货很苛刻。只要有个头更大、色泽更鲜艳的,往年那些一级果也沦落到被嫌弃的份儿上了。被嫌弃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价格。往年一两元一斤,今年直接跌至三四毛,甚至三四毛都不收。我家的李子比往年都好,可跑了很多个可能的收购处,却连个客商的影子都没见到。父亲要去奇石城卖李子,估计是赌气做出的决定。我长这么大,很少见他愿意抛头露面卖东西。
下午下班时,父亲还没回家。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奇石城周边的村子里走街串巷。我催父亲回来,他不熟悉路,天黑了不安全。父亲承认确实不好卖,一共才卖了两筐多点儿。他不识字,平时没去过奇石城,单独开车走这么远,更是第一次。
开三轮车去奇石城景区卖李子,去周边的村庄卖李子,对我来说,父亲的这趟行程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没去过,不识字,莽莽撞撞的,他是怎么鼓起勇气去的呢?这一路陌生,就像走迷宫,他又是如何找路的呢?父亲1953年出生,这么大年纪了,不忍心辛辛苦苦种植的李子卖不出去,执意去几十里外走街串巷,着实不易。
得知父亲一会儿回来,妻子喊我一道去超市买菜,顺便买个西瓜。从超市回来时,三轮车已停在小巷中。妻子切好西瓜,端到客厅。父亲吃了几块,起身要走。我们拦住他,留他一起吃饭。中午妹妹过来,带来只炸鸡,妻子买了只烤鸭,还有几样小菜,都没动筷。父亲匆忙吃了几口鸡肉起身又要走。老家就他一个人住,院中有一群小鸡,父亲放心不下。他说光吃西瓜就饱了,自己捏了几块鸡肉,说带回家饿了再吃。
塞进方便袋的鸡肉,只有几块,且多是骨头。我追到三轮车旁,硬是夺下父亲手中的方便袋,回厨房又选了些鸡肉、鸭肉装进去。我把方便袋递给父亲。他正给母亲掏钱。母亲在我家帮忙看孙子,却几乎不花我们的钱。父亲卖了一天李子挣回的全是零钱,给母亲点了60元,自己还剩下50多元。父亲临走时嘱咐,剩下的两筐李子不卖了,让我给亲戚朋友分分。
次日一早,我去上班前,看到留下的李子。一种鲜红似火,个头较大;紫黑色那种,个头稍小。我不知道这两种李子具体是何品种,却看得出都是一级果。
儿子出生后,母亲一直在我家照看他。老家的李子从开花到果实成熟都是父亲一人在管理。汗水浸透了衣服多少回,手脚上的老茧磨掉了多少层,才伺候到水果成熟。一等一的好果子卖不出去,父亲是心疼的。一向不愿意站出来卖东西的他,竟然驱车几十里,去走街串巷叫卖。这种蜕变,不仅仅是因为钱。
饱满多汁的李子酸甜可口。父亲把它们从开花盼至成熟,一路陪同着,任其跌落地上腐烂掉,于心不忍。他开着简易笨拙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就是要给汗水浇灌出来的水果找个答案,一个未必及格但不至于被无视、被裸露、被腐烂在野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