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红瓦的房子
2014年03月2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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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占敏 
  从我们老家烟台招远的那个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往西走,出了村子向北,走向那条河东岸的大道,走二里路,就到中村了。中村是河两岸上上下下四五十里以内最大的村子,过去是个古镇,有一条别的村子全都没有的最长的大街。穿过那条大街,沿了一条南北胡同向北走,一直走到村子北头,就看见一所红砖红瓦的房子了,那就是供销社了。好多年里,那么大的村子红砖红瓦的房子就那么一所,像一个标志,那就是文明和繁华的所在。
  那些年里,上中村就是现在的上深圳。中村人比现在的深圳人还要骄傲。中村早已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大队,可是中村人还愿意对人说他们是中村镇的,他们的洋洋自得令人发笑令人嫉妒,也令人隐隐地羡慕。中村的业余剧团出村演戏,他们挂起来的幕布上就赫然绣着“中村镇”这样的大字。我想,这正是因为他们的村子北头有一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那所房子,多年来是这一带唯一的一个卖日用百货的地方。
  小时候家里还不需要我去买油盐酱醋,可是我也愿意上中村。上中村其实也就是上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里去,在柜台的外面,从房子西头走到房子东头,看摆在货架子上的那些茶缸、瓷盆、牙膏、牙刷、衣袜鞋帽、钢笔小刀,看过来看过去,一样东西也不买,两手空空地走出来。因为有了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那里也就有了别处没有的繁荣景象。 
  有一年上中村变得十分困难了,河东岸的那条大道上设了关卡,立了黑板,黑板上写了字,小学生拿着小棍,指了黑板让人识字,把字识下才放人过去。那是大跃进的时候,扫盲识字像大炼钢铁一样突飞猛进。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我被关卡上比我先上了两年学的小学生挡住,通不过去。我被他们逼着识字。他们得意的样子像中村人宣称他们是“中村镇”的一样令人嫉妒,也令人羡慕。那时候我开始懂得了,原来文化也能欺负人。
  到了我上学读书,大道上的关卡就没有了,我就是有了欺负人的本事能把别人挡住,逼人识字,我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这时候我上中村,往往是确实要买东西,比如买一个本子、一支铅笔、一块橡皮,都能成为我上中村的理由。在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里,我把二分钱交给售货员,她给我两支最不好的铅笔,就是木杆上连油色也没有的那一种。好多年,售货员都是铁着脸的那个女人,她好像从来也没有对人笑过。她似乎特别不愿意把东西卖给小学生,小学生叫她拿铅笔拿本子,她总是把铅笔本子扔到柜台上。在那所房子东头卖布的女售货员,是态度最好的一个,她长得也很美,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她一笑就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一直在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里卖布。我不知道供销社的领导叫她在那里卖布,是不是因为她长得美丽。
  那些年上中村,就怕“关板儿”。有时候放了学,太阳就快落了,气喘吁吁地往那儿跑,跑到中村北头,远远地看着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大门已经关上,玻璃窗上也挡上了木板——人家还是“关板儿”了。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趴到门上,从门缝往里看,叫,央求人家开门。人家说关板儿了关板儿了,硬是不肯给“开板儿”。转到东面的那个大门外边,盼望着那个卖布的售货员会把门打开。她既然会对人笑出那样雪白的牙齿,她就不应该不理睬人的央求。可是仍然不“开板儿”,房子里头没有声息。
  从前面的门叫不开,就转到后面去。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垛了一些货物,铁锅和大缸就那样放在露天里,院子的大门还没有关,可是却不敢进去。看见售货员去食堂领饭了,就更不敢开口叫他们“开板儿”了。男的女的售货员都拿着搪瓷的大碗,大碗里放了小勺,有的把小勺捏在手上敲打着铁碗,敲出又悠闲又自在的叮当响声。他们居然都不使用筷子,他们连吃面条都使用小勺,他们用小勺挖了一块咸菜,咬一口再放回碗里。
  在这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里工作的人原来是这样吃饭的!他们才真正令人羡慕,不像中村人似的只能说一句“中村镇”的空空的大话。我在对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的向往里,从此增添了新的内容,我渴望着有一天,也拿着一个搪瓷的大碗走进集体的食堂,用小勺吃饭,不再使用筷子。这种向往日久愈深,直到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拆掉,盖起了更大的房子,抹了灰色的水泥大墙,我的向往仍然没有消失。
  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是彻底地消失了,后来盖起的更大的房子也没有了踪影,原来的那个地方盖起了三层的楼房。我没有看见供销社在大楼开业时剪彩的热热闹闹的仪式,等到我去年腊月上中村赶集,走到那个大楼跟前,那里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与供销社大楼紧挨着的大小商店难以计数,西面不远的市场上人声喧闹。走上冷冷清清的楼梯,走过供销社大楼卖货的一楼二楼和三楼,层层都是售货员比顾客多。售货员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好,买一把指甲剪都有两个人走过来为你服务。我想起那些年的腊月集日,那所红砖红瓦的房子里,人挤得走不动,售货员需要不断地提醒大家,别挤倒柜台,别挤倒柜台!其实那时候的柜台是砖砌了底座,结实得很。
  过去了寒冷的冬季,听说中村供销社的大楼卖给了私人,职工全部下岗,保留工职,每年交供销社1800块钱,供销社给他们代交养老保险金,到时候给办退休。作出这个决定的供销社主任是个女人。她肯定不是在那所红砖瓦的房子里卖布的那个女售货员。那个女售货员早该退休了,不会再美丽了,不再会对人笑出雪白的牙齿了。
  中村,成了一级政府的所在地,改成了镇,但不叫中村镇,叫金岭镇。中村人,不再会得意洋洋地向人夸耀“中村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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