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和父母带孩子回老家看自家的桂花园子。暮春时节,万物早已悉数复活,山坳里的村落,先开花后长叶的泡桐随处可见,紫色的花一树树的,发出奇特香味,墙角的那株无花果竟然边长叶边结果,而爬墙虎爬满了墙头,榆钱子已然到了末梢,榆树渐被新叶覆盖……春天就是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复活,俨然季节的大变革。出行自然是春天最佳,四野全是好风光。
那年我是第一次见到梁大爷,即便70岁了,仍然有高大魁梧之感,虽脸色暗淡,神色却很温和,阳春三月了还戴着一顶帽子呢。他是父亲雇的看园人,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换言之,他是孤家寡人,是老单身汉。他在园子里干力所能及的活,喂着两只父亲捡来的流浪狗。老人很勤劳,园子收拾得很规整,就连房后的菜地里都有应季的各种蔬菜,除了他自己食用,也分我们不少。
人和人之间相处都是以心换心的,逢年过节我母亲置办的荤腥熟食特意送回去一份,就连平常回老家也都给他带吃食。
那时候我正迷上园艺,特地请梁大爷为我留意村里有无石头槽子,请他秋天的时候到南岭上为我捡些松果。那年初冬,父亲就把这些物什都带回来了,那个简单粗糙的小石槽有自然之美,正合我意;一兜子松果我放进一个大粗碗里,摆在窗台上;此外梁大爷还种了苡米,我拿到了一大把薏苡果壳,后来我把它们全用在钩编垫子上了。
父亲告诉我说,我的这些要求,对梁大爷就像“圣旨”一样,他从村后把废弃的小石槽背进园子,中途歇了好几次,抽空儿还去山坡上拾松果。一个老人为什么忽然种苡米呢?以及屋檐下他挂在那儿的一串彩色玉米——都是他的朴素审美吗?还是他认为老乔家的闺女稀罕?短短的一次会面,仅仅嘱咐一声,老人家就为我一一做了,我感受到了尊重。
长长数十年独自生活的人生里,梁大爷都是这样平淡,鲜少与人交际吗?据我所知,最近这些年来他也只和我父亲来往。我的疑问也仅限于这种纳闷,碍于自己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多去关心。
城里有单位的男性,年届七十大多退休十年了,农民是没有退休时间的,能动就得做活,不劳动不得食,政策还没有好到使农人也有保障的程度。
忙忙碌碌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五年过去了。再见梁大爷是在我工作的地方,冬风里他佝偻了不少,瑟瑟缩缩地迎面而来,脸色苍黄,神情漠然,仍戴着从前那顶帽子。
梁大爷进城来看病,本有肺病,现在肠道也不好,有便血。他没有亲人,这些年来琐事都依赖于我父亲的帮助。一个腹部的普通CT八百四,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检查下来,花的钱让他心疼,可还没有具体的医疗措施。以我的经验,梁大爷的病是好不了的。听说他连农保的费用都没交,近年来我父亲付给他的工钱也差不多都用于治病了。
我是一个十几年不干临床的医务工作者,只能扮演帮着看病的角色,面对这类情况也同样觉得无助。
朔风劲且哀,一天冷过一天,像梁大爷又何去何从呢?他自己难过,我父母未必不为他难过。
朝天生长的青稻苗那昂扬的精神值得嘉许,但即便是遍地匍匐的地衣,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也有其生命的姿态,也配得上尊重和关爱。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