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莹
哇——随着一阵嘹亮的啼哭,一个孩子降生了。
哦,是个漂亮的女娃子!
从这一天起,一件庄严的婚姻大事,不,应该说是家庭大事的筹备工作,就隆重开始了。女娃子的父母满怀欣喜与期盼,在大门前虔诚地栽下一棵幼苗——香樟树,这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份人生大礼。
在江南,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香樟与法桐是随处可见的两个树种。如果你在一家门前看到了新植的法桐,那么这户人家多半是刚刚诞生了男孩。这不难理解,“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嘛!而门前那株稚嫩的香樟树,则是专为女儿所种的。为什么?因为过去江南的女子出阁,再穷的娘家也要陪嫁樟木箱子。因此,香樟树一般是与女孩儿相伴成长的,当女孩长到十七八岁,香樟树也刚好够做樟木箱子的材料了。于是,那些腿勤嘴甜的媒婆,就会瞄着那玉树临风的香樟,一个接一个,一趟接一趟,牵着红线登门造访喽。
有些城市确立香樟为市树,满城郁郁葱葱,常年馨香飘逸,市民好福气啊!香樟的根、茎、枝、叶,都能散发一种特殊的樟脑香气,防虫杀菌有奇效；人们用于防蛀的白色晶体“樟脑丸”,就是从中提炼而成的。除此以外,樟脑还广泛应用于医药和化学工业,贡献大矣。樟木的品质最值得称道,光滑柔韧,耐湿抗腐,纹理致密,硬度中等。用其制作木器,省力省工,久不变形,是雕梁画栋、船舫车轿、名贵家具、雕刻装饰的理想木材。把衣物放进樟木箱子,就好比将果品放进了保鲜柜,可以长期保持清新洁净,而不必担心被蠹虫咬蚀。所以说,女儿出嫁之时,樟木箱子就成为娘家陪送的首选了。
我多次去过江南,听当地人说,旧时陪嫁的樟木箱内,须放三件东西:梳子,被子,绣花鞋。梳子,是希望女儿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打动和拴住丈夫的心；蚕丝被里,要装缝进枣子、栗子、桂圆等干果,寄托着家人对新娘子“早立贵子”的祝愿。最要紧的,是在临上轿前,要给新娘穿上绣花鞋,再由新郎将脚不沾地的新娘背上轿去——意味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一粒尘土也不让女儿沾走。
我对陪送梳子和被子的习俗,表示理解和认同,独对“嫁女泼水”之说存有异议。我更愿意这样解读,梳子暗含了“舒心顺意”的祝福,蚕丝被里缝进了家人的温情与牵挂；而簇新的绣花鞋,当为喻示女儿迈好人生关键一步,未来的日子光彩锦绣。
如此说来,香樟树就是名副其实的“女儿树”了。这棵树,不仅是女儿未来的嫁妆,而且还是女儿俏丽的影子,更是女儿一生的护身符啊!香樟树在一寸一寸拔高,女儿幸福的砝码也在一天一天增加。当幼苗渐渐成材,就成了与世间万物具有平等意义的生命。正是在这个生命成长的过程里,培植她的人萌生了想象和追求,享受到了快乐和幸福。在父母的眼里与心里,女儿就是世间最美的一株香樟树。她枝干的舒展,如果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父母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她花冠的盛开,如果需要晶莹的雨露,那么父母情愿飘零在她的枝头。
香樟树的长大,实际上是与植树人的衰老在赛跑呀!我常想,站在自家门口,抬头看见香樟树青翠的剪影,正在晴空中舞蹈,或在云翳里飘摇,渐渐老去的父母该是什么感觉呢?眼睛可能有点儿湿,喉咙可能有点儿硬,但是五脏六腑里,一定会涌起蚕丝被一般柔软的暖意!这修颀华丽的女儿树呀,应该是世上最纯洁、最浪漫的物种了,应该是人间最贴心、最温情的生灵了。
我最近一次去南国,是在梅雨时节。南方的天,孩儿的脸,细雨飘忽不定。我喜欢在雨幕中凝视香樟树,看那雨丝执着地穿透翠绿的树叶,再顺着翠绿的树干浇到根下。香樟树一次次摇落满身的雨滴,展现在天地之间的,永远是青春的活力与生机——我禁不住被仪态万方的香樟树所感动,久久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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