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沦落
2017年08月3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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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归有光写过一则短文,名字叫《杏花书屋记》。文章记述了他朋友父亲的一个梦:“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父亲将这个梦告诉给儿子后,嘱咐道:“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中国的读书人,谁都会有这样一个书屋之梦。坐拥书城,犹如拥有六宫粉黛,书房便不仅成为读书人被人认可的一个身份证,也成为读书人对外拿得出手的或值得骄傲的一张名片。特别是在住房紧张、经济拮据的年代,书房是很多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
  具体到我自己,有这样一个梦,是我读初一的那一年。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当时北京日报的总编辑周游先生。有一天,这位同学邀请我到他家去玩,我第一次见到了书房是什么样子,那一个紧挨一个的书柜里排列整齐的书籍,让我叹为观止。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书房该多好啊!梦在当时就这样不切实际地升腾。
  当时,我连一个最简陋的书架都没有,我少得可怜的一些书,只好蜷缩在拥挤的家中墙角一个只有区区两层的鞋架上。
  没有书房,退而求其次,我的梦想是有一个书架也好。
  我终于有了一个书架,是十四年之后的1974年,我从北大荒返回北京当中学老师。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迫不及待地跑到前门大街的家具店,花了22元买回一个铁制书架。那时,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42.5元,花出一半钱了。买好书架,才想到我无法把书架扛回家,只好找到我的一个同学,他力气大,一手扛着书架,一手扶着车把,把书架帮我弄回家。
  那时,我的书还放不满书架。但是,没过两年,“四人帮”被粉碎了,王府井大街的新华书店门口开始排长队买书了。买回来的书,很快挤满了书架。人心不足蛇吞象,初一开始的书房之梦,如同冻蛇,僵而未死,蠢蠢欲动地复活了。
  二十六年后,我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比较宽敞的书房。两面墙摆满了当年周游先生家那样的书柜,书柜里也挤满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书。我的年龄也像当年周游先生一样老了,在书房梦的颠簸中,青春一去不复返。
  短暂的兴奋,如绚丽的焰火转瞬即逝,忽然,我有些失落。
  记得书放在鞋架上的时候,那些书,翻来覆去,不知看过多少遍,有的地方,还用那种只有那个年代里才有的纯蓝色墨水钢笔抄录在笔记本上。那个铁制书架上的书,我全部都看过,不仅自己看,还推荐给朋友看。朋友来我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到那个书架旁翻书,然后抽出一本,朗读一段,和我探讨或者争论。那时候,书中真的仿佛会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一般,令我们痴迷。
  如今,书柜里的书拥挤不堪,已经扔掉很多,但仍有很多,自从买过,就没有看过,却还敝帚自珍。
  如今,我很少到书房。读书,写东西,都是躺在卧室的床上。
  如今,朋友来,更是很少到书房了。我出的书,送给他们,他们都懒得看,哪里还有兴趣和热情去看不相识的别人的书?兴趣和热情,都放在手机上,除非我的文章被放在手机上,他们兴致勃勃地浏览并转发,然后,水过地皮湿,把它删掉,移情别恋新的电子文章。
  书房沦落,如今只是一个摆设、一种虚饰。
  归有光在那篇文章中记述他的那个朋友在父亲逝去数年之后,遵照父亲的意愿,“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古时,一楹是一间屋子,按照北京老四合院的规矩,一般是建有正房三间,已经足够宽敞了。五间屋的书房,可谓不小,否则,也放不下他的贮书万卷。
  归有光没有写那万卷书他的这位朋友是否都看过或翻过了。我猜想,尽管古人崇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恐怕和我的书房里那些书的命运一样,是不会读完的,甚至是连翻都不曾翻过,任其尘埋网封、虫蠹雨湿。
  我想起多年前看过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一部话剧,是田汉先生的《丽人行》。剧中那个资本家的家里也放有一个书架,他的太太以前爱读书,书架上放满了鲁迅的书,几年过后,书架上的书一本也没有了,放满了她各种各样的高跟鞋。
  如今,我们的书架和书柜里倒是还放着书。
  又想起归有光的文章,他的朋友的那位老父亲,在做书房之梦时,还给他的书房起了个“杏花书屋”这样好听的名字。幸亏当年我做书房之梦的时候,没有想到给书房起名字。要是也起个什么杏花樱花梅花之类的名字,真的要羞死了。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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