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民
在济南众多名泉中,与我结识最晚、留下印象最深的要数百脉泉了。我是1970年12月底来到济南的,1996年5月,也就是时隔二十六年又五个月之后,我才与百脉泉有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说起来原因不少,但缺少机缘无疑是主要一条。
的确,天地一体,物我同在,少了机缘这条金丝线,再美妙的人和事,也只能是天边的冷月飘风。
二十六年又五个月等来的那个机缘是:章丘作家生活基地揭牌,我带着几名青年作家前去采风。采风预定三天,农村、企业走过几处,那天进了百脉泉公园。百脉泉是济南五大泉群之一,也是章丘最靓的名片,作家采风自然没有过门不入的理由。
进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偌大的水面——东麻湾。东麻湾水清波平,岸柳依依,西南角上还有一个奔突腾跃的龙泉。可这样的景色,济南的公园里见得多了,因此并没有引起注意。“大家看水里!水里!”陪同的朋友提醒说。顺着他的手指,我们这才发现东麻湾里有不少银线、银环在飘忽升腾。不消说,那每一条银线、银环对应的都是水下的一个泉眼了。咦!我心头一喜:这可是只有珍珠泉等少数几个泉池才见得到的景观呢!由此我知道,东麻湾里有数不清多少这样喷涌的泉眼,而正是这些喷涌的泉眼,使东麻湾有了非比寻常的资质和声名。
沿着东麻湾向前二十几米,一个白玉石栏围起的泉池出现了。泉池不大,中间的泉眼却跟一个大车轮似的翻跃升腾,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在水面上立起一座不下两尺的泉峰。泉峰呈墨绿状,透着一股来自于地层深处的森森之气,可当你掬起一捧,出现在面前的水却清澈甘洌,绝无杂质杂色混淆其中。陪同的朋友说,这就是墨泉,墨泉的“墨”,是泉眼太深和出水口的大理石、青苔的颜色太深而形成的错觉。墨泉四时滔滔,为绣江河提供了无尽的源流,由此赢得了“一泉成一河”的美誉。
离开墨泉,进入一座方方正正的庭院,百脉泉才算是露出了真容。那是一个不下几十平方米的方形池塘,周围彻着石壁围着石栏。凭栏俯瞰,只见水下依依袅袅向上冒着水珠。那水珠白晶细密,一会儿这儿几颗,一会儿那儿几串；玉串交错,银环摇曳,构成了一幅幅灵动欢跃的画面。
从百脉泉出来就是清照园。这是专为纪念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修建的。李清照祖籍章丘,据说她的少女时代就是在家乡度过的。我心目中的李清照风姿绰约、温雅而又灵透,清照园前耸立的一尊塑像,取的却是“人比黄花瘦”的诗意,让人看后不胜唏嘘。清照园内有吟风榭、感月亭、漱玉堂、金石苑、海棠轩、燕寝凝香等诸多景观,环绕和守护这些景观的则是梅花泉及其形成的一泓湖水。梅花泉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五个取水口,水势强劲,相互衬托辉映。而连通梅花泉和绣江的河道里,水草悠悠,如梦似幻,尽情地展示着老舍先生笔下那种“只有上帝心中才有的绿色”……
时间一晃几年,章丘一位作家要开作品研讨会,问我具体安排时,作为会议的组织者和主持人,我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会后要安排与会专家学者到百脉泉去看一看。我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有这样的名泉胜境,不让专家学者们感受感受,就实在是可惜了!
研讨会如期召开,会后我特意陪同几位专家学者走进了百脉泉公园。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片荒芜和凄凉:东麻湾成了杂草丛生的野地,墨泉、梅花泉只落下几个怒目向天的洞穴,那些原本水草悠悠、如梦似幻的河渠水道,则堆满了垃圾和杂物。
愕然,惊疑,茫然……
自上世纪70年代起,济南的泉水不时出现断流,百脉泉也断流过几次。但经过多年治理,济南的泉水早已复涌,趵突泉、五龙潭等早已恢复了四时喷薄、游人如织的盛况,百脉泉怎么还会如此呢?陪同的同志解释说,这是因为当地多年采矿,凿井掘坑,严重破坏了地下水的脉络；当地政府正在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确保短期内让百脉泉恢复喷涌。
我欲言无声、欲哭无泪,只觉得心田里长满了杂草,并且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那杂草和尘土存续了几近一年,直到百脉泉复涌的消息传来,才算是消解了。
“一日才去一日追,半世烟云已成灰。”一眨眼,我已经退休赋闲。那年夏天多雨,溽热难耐,我整天里昏昏沉沉,心里发了霉似的。章丘作家牛余和忽然打来电话,邀请我到他那儿去散散心。
老友相见,牛余和径直把我领进了百脉泉公园。
久违多年,斯人已老,百脉泉公园却明媚依旧。东麻湾银线飘逸、银环缠绵；墨泉翻跃升腾,一刻不停地把地层深处的森森之气撒向人间；百脉泉的玉串银珠,还在弹奏着动感的乐章；梅花泉水涌若轮,依旧用一泓碧水守护着女词人的纪念园。变化当然也有:清照园外那尊让人望而生悯的女词人塑像,已经被另外一尊风姿绰约的新塑像取代；墨泉、梅花泉通向绣江的河道水渠中的水草,更悠长也更绵密了,依旧展示着“上帝心里才有的绿色”,更平添了几分牵动游人心魂的魅力。
漫游于泉水和清风柳荫之间,整整一个夏天带来的溽气、燥气、霉气、郁闷之气、酸臭之气……不知不觉中消散而去。
站在喷珠泻玉的墨泉旁,我不忍离去。我双手捧水,洗了几把脸,又美美地喝了几口,而后双目闭阖,平心静气,做出了一副把身体放空的姿态。这样不过一两分钟的样子,便觉出一股泉水漫上心田。泉水清醇甘洌,滋润着,浸染着,灌溉着,漫延着……不一会儿便淹没了五脏六腑,淹没了七窍四肢,淹没了全身。渐渐地,渐渐地,我觉得整个身心都变得晶莹剔透、清明而又澄澈起来了。
于是,大半个世纪的烟雨风尘,大半个人生岁月留下的浊气、俗气、戾气、浑沌之气……都在无形中化为了乌有。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纯真与可贵。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原济南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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