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 家里,大喇叭上,蜘蛛缠了一层层的网,使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知怎么,悬挂的蜘蛛突然坠下,好像被声音给扼杀掉了。 上海,彩色霓虹灯下,穿着旗袍的小姐街头巷尾走着,头发盘起,精致,略显油腻,脸上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粉饰,只有那通红的嘴唇,像极了人血,仿佛带着血腥的味道。 他和她,一路跑着,从家到上海。 她,皱皱的白麻上衣,灰色粗布长裤,好久没舍得穿了,衣服倒像是个害羞的小孩子。裤脚有了个洞,是晚上被棘针刮的,布鞋上有泥水干了后留下的印,干巴巴的,泥土在上海这潮湿的浸染下又变得湿乎乎的,粘住了鞋子,发散着难闻的气味。她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这是他的主意。他到过上海。 一整夜,脚踩雨地,吧嗒吧嗒。 她没有后悔跟着他走,即使家里的生活还算安逸,即使家有好几亩肥沃的土地,即使家里有那头壮实的老黄牛,但没有自由的爱。她是向往美好的,是向往快乐的,是向往繁华的,不是嫁给那个土财主家的儿子,整天堆着满脸横肉冲她流涎水的人。 他们的爱情是彼此忠贞的。 她说:这辈子,就跟着你了,到哪里都随你,只要你要我。 他答道:为了你,我加把劲,找个活计,挣钱养活你。 说完,他俩都笑了,黑黑的瞳孔中,满是澄澈,满是纯净。 那个弄堂,最狭窄的、阴郁的、潮湿的最深处,是他们住的地方。是个小小的蜗牛壳,轻轻的,脆弱的,曾经装载着幻想。弄堂很深、很深、很深,如一个幽深的隧道,不知何时就把你吞掉,然后载你到下一站更幽深的地方,你无法预料,只能随它而去。 他们越来越消瘦,过了好久,家里依旧空荡荡。 只有孤零零的钟幽幽地晃着,好像不知疲倦。 不知何时,在红灯绿酒中,她也穿上了那种前凸后翘的旗袍,戴上了明晃晃的首饰,也成了它见的那种吸血的人,像是巨大的人身面具,撕掉这层皮后只剩空空的骷髅。 家里添了些东西,钟不再孤独了。 在昏黄幽暗的灯下,他换上了衣服,搭着灰色的手巾,准备工作。 回家时,她穿上了朴素的衣服,没藏住烫过的大波浪,没掩住慌张的瞳孔;他扎着鲜红色领结,踩着锃亮的皮鞋回来了,没藏住脖颈后留下的汗渍,没掩住落寞的眼神。 他们虚伪地笑着,声音穿透了弄堂。 那天,她陪着客人,正开怀大笑,因为客人说她笑起来很美。 门口的小喽啰怯怯地跑到她身边,问她:有没有个擦皮鞋的亲戚在这里? 她说:怎么会?当然没有! 屋里的灯继续旋转着,星星点点,照得人儿也醉了,脸上的红晕浸满了整个房间。 今晚我送你吧,有点晚了啊。 赵老板,你是知道的,我要回家啊。 你看你想多了吧,我就是送你回家。 外面一群人围着个擦鞋匠,那人已断掉了一条胳膊。脸上,尘土、鲜血,好像还有泪吧,是什么,看不太真切了,地上撒着一些东西,一个鲜红色领结,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落满伤痕。 他怎么了? 就是他看到您跟赵老板进去,拼命要往里冲,打了一顿还不服,就卸了他一根胳膊。你说这人,也敢跟您攀亲戚,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随便把他扔到哪个巷子吧,这种人,见多了。 您说扔哪就扔哪。 就扔到最深的巷子口吧。说话时她的脸僵硬了,血红的唇,颤巍巍的。 她到家了,没有卸掉那层皮,旗袍失去了曾经的光辉,变成罪衣,头发乱蓬蓬的,无论怎样都挣扎不开,它已经扎根了。他也到家了,没有换上鲜亮的衣服,没有打上鲜红的领结。这却成了他们唯一真实面对对方的时刻。 他,终于停止了呼吸。 她,躺在幽深的巷子里,牵着那断掉胳膊的手,剪刀剪破了胳膊上的血管,静静地,与他又在一起了。 弄堂里下起了小雨,吧嗒、吧嗒、吧嗒,像是回家的脚步…… 上海的灯光还在变换,彷佛凌驾于整个星空之上,白天在隐藏,晚上便张狂,这里的天空好像更窄,让人觉得窒息了,但是那潮湿的气息依然还在,泥土混杂的气味还不断扑来,血红的胭脂还在弄堂里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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