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赛区】 □姚凤霄 奶奶的心里有两个宝贝:我和一群鸡。 我记事起,家里总是养一大群鸡。每当夕阳西下,奶奶站在胡同口,用一种近乎歌唱的声音,呼唤她的那一群鸡,声音有急促、有舒缓,还有诱惑的调儿。干瘪的谷粒,会均匀撒出一个扇面,鸡们低头啄食,西邻五奶奶家的鸡也来抢食,我就赶它们走,奶奶一点都不管。 有鸡不回家,我和奶奶就会四处找,找不到心里很牵挂。第二天一大早,嘿,那只千呼万唤也不回来的鸡,就在院子里咯咯叫呢,我就很生气,坏家伙,昨天藏到哪里了?奶奶笑着拿点秕谷子撒给它,说,回来就好。 别看奶奶脾气这么好,却常和西邻五奶奶吵架。很多时候,只是找个借口,就指桑骂槐地吵。她们见了面,头碰得当当响,也一直不说话。 奶奶身材小巧、相貌清秀。爷爷在外工作,她带三个孩子生活,没有人帮衬,日子过得苦。五奶奶身材高大、白白胖胖。她不生小孩子。五爷爷在山西闯外,很少回家。 奶奶和五奶奶吵架,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我,或为一群鸡。 这天下午,五奶奶隔着墙骂起来:东邻的死丫头,贱蹄子,用铲刀划了我的墙!奶奶立刻接言:西邻的疯婆子,孩子有错,你就往死里骂啊? 划墙的事真是我干的。奶奶总是被骂,我拿起奶奶领我到瓦城集上刚买的小铲刀,就给五奶奶家的西屋墙破了相。 她俩吵架,我就麻利地爬上西墙边的苹果树看热闹。五奶奶吵架时又蹦又跳的,很好玩。我还可以观察“敌情”,给奶奶通报一声。奶奶不会跳脚,声音也不响亮。我坐在树杈上,看到五奶奶跳着高,用手指点着,向东面的奶奶吵;奶奶也在吵,但我觉得奶奶不厉害,有点“肉”,我很想快点长大,帮奶奶压住五奶奶的气焰,把这场战争给打胜了。我搞不清她们在吵什么,只记得特殊的字眼有“五指山”、“哈尔滨”、“海枯石烂”等等,反正在我的记忆中,觉得稀奇古怪。 五奶奶家的白鸡又来抢食了,竟在我面前,把我最喜欢的芦花鸡一簇毛都拧掉了,我抓一把土扬起来,吓得它呱呱叫着飞过墙。 不大一会儿,随着五奶奶的追骂声,我家的大黑鸡呱呱乱叫,拼命忽闪着翅膀从胡同外逃回家。只是一小会儿,大黑鸡竟然死掉了。 奶奶和五奶奶开战了。我爬到苹果树的树杈上,向着五奶奶吐舌头做鬼脸。地上,奶奶在吵,气急败坏的五奶奶找了个扫地笤帚,向我打过来,笤帚被苹果树的枝叶挡住了,我吓得大哭。这次吵架,奶奶比五奶奶厉害多了。 我渐渐懂事了,不给奶奶惹麻烦,她俩的战争进入冷战的状态。 时光如梭,我们一家人都搬到城里住了。偶尔,爸爸还会回老家看一眼。庄里的人到城里购物看病啦,常到奶奶家吃饭住宿。奶奶待人热情,只要有求于她,她就帮人家,她还给爸爸、叔叔揽些帮人的活,让工作忙碌的他们很是为难,但奶奶总说,乡里乡亲的,应该帮的。庄里来人,一旦说起五奶奶,奶奶还会激动不已,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个不停,就像祥林嫂说阿毛一样。奶奶说:我摸黑从地里回家,看到三个孩子睡在胡同口屋檐下,五奶奶嫌他们挡了她的路,就用脚踢孩子,踢得他们腿上都是青紫,我那个泪啊,哗哗地淌…… 听人说从山西退休的五爷爷病得不轻,也没钱治。奶奶就让爸爸回老家看看。 爸爸回家接了五爷爷,到医院检查,确诊为癌症。爸爸叔叔们一起凑钱,把五爷爷送到大医院做了手术,每天精心照料,付药费、生活费,整整一年,直到五爷爷去世。五奶奶看到爸爸叔叔们的善良大度,但她嘴上仍刚强得很。奶奶还是记着五奶奶的不好。奶奶说,咱们家可是受尽了她的气,让她一个人横吧,老了病了,还是咱家帮她。奶奶说这些,很是忧伤,没有了以前吵架的激愤,我们说起五奶奶,奶奶常沉默不语。 五爷爷去世后,五奶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心腌渍松花蛋、做豆瓣酱,捎到奶奶家,这是年老的五奶奶唯一能做的事了。一次,五奶奶还托人捎来了一只活鸡。奶奶看了叹口气。奶奶明白五奶奶的心意了,她们大半辈子的战争接近尾声。 五奶奶过得很不好。她懊悔以前对我家不好,也常向爸爸问起我,说很想我。爸爸照顾五奶奶,奶奶开始还有微词,后来就不再反对。我知道奶奶从心底里并没有原谅五奶奶。 不管怎样,我还是带了礼品随爸爸去看五奶奶。我看到她苍老、孤独,眼睛也近乎失明,便心有戚戚。五奶奶拉着我的手问,你奶奶好吗?女婿、孩子好吗?还说,她做梦都想有个我这样的孙女。我被感动了,终于破天荒地叫了她一声五奶奶,她答应了一声,竟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五奶奶性格很刚强,坚决不肯当五保户。爸爸只好找到村里的书记,让村办企业的伙房每天送饭送水,直到她去世。 人都说四十而不惑,我已经过了不惑的年龄,可困惑的东西仍然很多。但对于奶奶和五奶奶的战争,我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奶奶和五奶奶吵架虽然激烈,但她们之间从没有打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吵架。这是一个永久的秘密了,她俩去世前都一直没说。 奶奶和五奶奶在天堂和好了吗?我希望她俩永远都不要吵了,安宁快乐地生活吧,我做她们两个人的好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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