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日照·海边旧事(3)
剃头(续)
2014年12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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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阁

  (四)
  剃头佬没入“九佬十八匠”,原因很简单:鲁班给手艺人排座次时,还没这行当。
  剃头是剃头,拿剃刀;理发是理发,使推子。剃头佬穿乡入村,始于清初;理发师开铺子,这到民国了。剃头刀,伴着一段血淋淋的历史,那是数百万的人头落地。
  满族,祖辈生活在白山黑水间,山高水激,猛兽出没,为多获山货野味,常在密林一呆几十天,遇危逃生,千万别被树枝钩住,衣服、发式就很简洁:头发剃光,脑后留小手指细一绺头发,拧成绳索样下垂。胡须,只鼻子底下留几根。
  明末,努尔哈赤建后金,每攻占一地,都以此为归服标志。
  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努尔哈赤破明朝第一道关口顺关,给降将李永芳剃发拔须,招为女婿。汉人剃头历史,由此揭幕。
  1644年,李自成破北京。没几天,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城门,迎清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命兵部发文告:“凡投诚官吏军民皆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顿时,北京城人心惶惶:清兵是受吴三桂之请,入关帮明太子回朝。怎么明太子没见着,倒要汉人剃发!
  已与多尔衮拜天盟誓、并剃了头的吴三桂提醒:四面尚多处敌人,颁“剃头令”,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汉人自古“衣冠束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是古训。
  多尔衮是有头脑的政治家,盘算一下,二十天后,又下告示:“天下臣民,照旧束缚,各从自便。”
  一年后,清朝再颁剃头令,引爆导火索的,叫孙之獬。
  孙之獬(1591~1647),淄川县白塔镇大庄村人,明天启年间进士,做了22年朱明王朝臣子。清兵一入关,就俯首乞降,带家人剃头留辫,换满服。清廷招入京,任礼部侍郎。
  为收揽人心,当时清廷允许汉大臣束发顶进贤冠,穿长袖大服,朝堂上满汉分列。站班时,孙之獬厚着脸走到满臣那边。满臣自认高一等,他怎么摆弄也是汉人——奴才,你推我拉,把孙之獬逐出班外。他悻悻然走回汉班,汉臣恨他过于逢迎求宠,一个紧挨一个,不让入班。
  孙之獬狼狈万状,呈上奏疏: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都应该以新朝建立而更新,唯独衣冠束发之制,仍从汉人之制,此乃陛下从中国,而非中国从陛下。
  清朝立准,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六月下剃发令:清军所到之处,以10日为限,“文武军民,一律剃发如满族式样。不从者,治以军法”——杀无赦!
  地方官为表忠心,把期限缩到一天,不但要剃头,还要剃成规定式样:“金钱鼠尾头”——脑袋后面,只剩铜钱大小的头发,编成小辫。
  这严重伤害了汉人感情,使他们失去了作为汉人的外在标志和不做奴隶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反剃发的惨烈,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苏州一卖面饼的老夫妇,一生与人无争,“剃法令”下后,老头吟了一首:“发兮发兮,白者父之精,黑者母之血兮。吾无发兮,其何以见父母兮?”夫妻悬梁而死。
  最悲壮的当数“江阴十日”:是年闰六月二日,江阴知县严申“剃头令”,乡绅跪请留发,被大骂赶出。次日,秀才许用等在孔庙立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百姓推典史陈明遇主持抗清,坚守城池81天,杀死清兵75000余,有67000多人战死城墙上下。城破,清兵连杀10天,直到满城杀尽,方才封刀。死于清兵刀下的,又有17万多,仅53名老小免于难。
  一首“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之词,侧记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壮……
  《研堂见闻杂记》中,王家桢记:
  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清顺治三年秋,山东爆发谢迁领导的反清起义,孙之獬正巧衣锦还乡,被活捉,人们在他身上遍刺针孔,插上毛发,斩首,暴尸通衢。
  后来,孙之獬的老乡蒲松龄作《聊斋志异》,有《骂鸭》一篇,讲一个人偷吃了别人一只鸭子,身上因而长满鸭毛,痛痒难当,最后亏鸭主人出面骂了一通,那小偷才褪去鸭毛。
  这故事,或许就源自孙之獬。
  但是,只怕不管人们怎么骂,也难使孙之獬褪掉那一身鸭毛。
  在此,之所以为孙之獬“立传”,还因他曾路过日照,并把酒赋诗、入谱进志。清康熙十二年版《安东卫志·文苑》载《吊杨烈女》,作者就是孙之獬:
  岂因鸾影暗灯擎,窅窅深闺始定盟。
  羞向两天传姓字,甘从九地萎兰英。
  洪波愤到应填木,幽岭魂来好听笙。
  我吊孤贞东海上,婺星新傍月华明。
  谁能浇世荷天常,生女如杨也有光。
  脰上练痕烈赤玉,简中冰节冷青霜。
  栖魂仿佛孤梅外,吊影蹁跹素月傍。
  千载盟心若个是,沧波南下接钱塘。
  《安东卫志》记:“杨氏,卫贡生杨晫之女。年十六岁,纳莒州千户侯之屏聘。屏死,讣未至,氏即感梦见屏,屏乃氏从未面者。氏寤以梦之相问母,母曰:‘是子婿也。’甚异之。已而讣至,氏自缢,家人觉,救之苏。氏誓不生,谇其母,母愈防之力。后数日,氏绐母曰:‘儿悟矣,从此不死,但令我勿再嫁可乎?’母允之,见氏有喜容,又索素所制针线理之,母益信。氏得于夜半死之。至天启年间,奉旨立坊旌其门。”
  在《﹤卫志﹥记载的明末小丑孙之獬》中,乡人秦洪河先生写道:
  应该说,这两首诗无论从格律、用典、联想,还是形象塑造等方面来分析,都是不错的……根据“文如其人”、“言为心声”的说法,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诗的作者一定是一位品质坚贞的正人君子,起码他应该是那个时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
  当年,孙之獬为安东卫的杨烈女作诗……应在明末……《安东卫志》收录上面两首“烈女诗”时,已到康熙年间,其时,孙之獬化鸭西行已经多年了,《安东卫志》的编者们在诗作者之前特别标上“古淄”二字,很可能是怕有人和孙之獬同名。
  同时,这一做法肯定也包含了对孙之獬的嘲讽:你为什么不“从一而终”?
  回到本题,剃头令催生新行业——剃头佬。
  清军在街道、路口搭棚子,竖旗杆,悬挂“剃头令”圣旨,谁敢不从,砍下头挂在旗杆上。兵勇带着剃头佬穿室入户,担子上挂“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牌子,见一个、剃一个,前额剃发,后脑留辫……
  数百万的人头落地后,血淋淋的屠刀前,草民百姓低头了!
  历史总是吊诡而奇妙,当辛亥革命枪声响起,革命军在大街强行剪去男人脑后摇摇摆摆的“长尾巴”——辫子时,很多人则捧着被剪下的辫子,放声大哭?!
  在乔家墩子村,一刘姓老人,19世纪80年代末——晚清生人。可脑后的辫子一直拖到1976年,日照县第一批进火化炉的,可称为大清朝最后一根辫子……
  (作者为著名学者、日照市太阳文化研究会监事长、《日照企业文化》杂志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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