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中的野牦牛
2015年01月2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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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默
  他以强悍、粗犷、桀骜、敏感、特立、坚忍之态度和力量,从容面对跌宕潦倒的命运,像极了青藏高原上一头野牦牛。
  看过青海湖,我是带着失望上路的。接下来在返回西宁途中,我们将去丹噶尔古城。
  起初,我凭字面以为此“古城”是真正的古城,它矗立在没有人烟的荒原上,残垣断壁是岁月和往事的遗骸,无声地抗拒着风沙和雨雪。但同行的导游说,此“古城”是约十年前在老古城的基础上重建的。
  失望似浓雾再次自我心头弥漫升起。也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一些地方纷纷抢着拆了古建筑建仿古建筑,再挖空心思地修新如旧,规模宏大地“造”出了一座座“古城”,却从里往外空洞得没有历史、文化和灵魂,只有盲目的双脚驮着简单的头脑,尾随在人流中疲惫地东奔西跑。
  我在困乏和忐忑中担心着此“古城”也如是。
  车到丹噶尔古城。我们被地接导游和她手中的三角旗牵引,沿着城中的街道边走边看,两边商铺林立,幌子招展,不知不觉地来到文庙。进入庙内,另有名堂,一个老者给每人发了本《论语》,说要领着大伙诵读。我转身出门,将诵读声撇在身后,端着相机信步闲逛,突然,我在左边回廊的墙上发现钉着一块木牌,上书“昌耀诗歌馆”,一个箭头指示着方向。我穿过圆形拱门,走过逼仄的回廊,进入一个院落,正前方黑色基座上屹立着诗人昌耀的正面半身塑像,只见诗人面容年轻、儒雅、端庄,戴一副眼镜,胸佩一条白围巾,像许多“五四”青年那样缠绕过脖子垂到胸前,仿佛一条绶带,诗人的胸前另系着数条哈达。
  我是真的想不到会在这儿邂逅诗人和他的诗歌馆。昌耀是我心目中的大师,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曾经为我高扬起了诗歌的图腾。二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诗,初次读到昌耀的诗,他对人生底蕴的深刻理解,他险僻峭拔古奥如孤崖的语言,电闪雷鸣过我的心灵,叫我目瞪口呆。这时恰逢一个“饿死诗人”的诗歌困顿时代,即使是“诗人中的诗人”昌耀也不例外。他生活窘迫、经济拮据,为此早已戒掉了曾如影随形的烟瘾,但他对诗歌依旧保有赤子般的纯粹与虔诚,就像藏区漫漫风雪朝佛路上一路磕长头的信徒,他一直恪守着将两首诗的灵感和素材压缩成一首来写的习惯,不肯挥霍自己的感情和才气赚取廉价的稿费。在1993年第十期《诗刊》上,昌耀撰写了短文《诗人们只有自己起来救自己》,他为了自费出版自己的诗集《命运之书》,不得不采取此方式替自己预告和征订,因此该文也是一则征订启事。事后昌耀说:“这既可以说是一本书的自救,也是精神的自救——不媚俗,不告饶。”看过该文我当即响应,汇款预订《命运之书》。近一年后的九月十九日,我收到了诗人自青海省文联寄来的《命运之书》,一尊少女拉大提琴的花岗岩雕塑占据了火红封面的大半,仿佛契合着诗人字字啼血地抒写命运的不屈精神,诗人在扉页间写道:“王忠先生正,昌耀签售,94.9.11”,字迹工整,一笔一画,后头钤着他的名章。该书收录了昌耀从1955年至1993年近四十年创作的诗作,它们见证了他踉跄走过的困顿岁月,也见证了他执著追求精神高地的拳拳之心,更见证了一颗将诗与生命融为一体的伟大灵魂的命运交响。我一首一首地读着,这些诗用最小的字号印刷出来,它们互相牵手紧随、依偎取暖,一气呵成到底,不像当下许多诗集一两行诗句铺张地占了一整页,空白永远比内容和思想多。我仿佛读出了诗人无奈的背影,还有苍凉的况味,诗人也的确有过为了自费出版时节省纸张而对诗作形式反复改动的经历。
  写了四十年,这是诗人的第二本诗集,却以此方式艰难地仅印了2700册。此前某“诗人丛书”曾收入昌耀的诗集,到了出版社却被无情打回,理由是:“看不懂。”昌耀的诗歌幽闭着他命运的密码,有的人破译不了,当然就读不懂了,这或许是作为人生和情感结晶的诗歌的神秘所在,也是魅力所在。
  两年后,我的儿子落生,等待着我为他命名。这时《命运之书》已成为我案头的常读书,在时光的淘洗下,它的覆膜起皮了,书脊翘开了口子,书页被翻得卷起了。我捧起它翻开一首一首地读,读到了《慈航》,再次被其间氤氲的大悲悯深深震撼了,为新生的儿子取名“慈航”。
  昌耀在我们这些人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我的一位在四川基层法院工作的朋友,为自费出版自己的诗集,给昌耀写信请他题词,大概他在信中说了不少仰慕的话,昌耀回信的大意是:高处不胜寒,置我于平地即可。
  来到丹噶尔古城我才知道,古城所在地湟源县是昌耀的第二故乡,这儿的日月乡是他最初的“边关流寓”之地,也是他成为一户藏族之家的义子和“赘婿”的再生之地。他曾写下了《慈航》、《哈拉库图》、《丹噶尔》等与这片土地命运维系的诗作,并最终成为“中国新诗运动中的大诗人”。
  这位一生洞悉“信仰,是一种恒大的美”的诗人,自十四岁投笔从戎,十七岁在朝鲜战场负重伤离开火线,十九岁报名来到青海,二十一岁被打成“右派”,四十三岁彻底摘除“右派”帽子,至新千年三月的一个早晨,罹患肺癌的他不忍疼痛,毅然从窗口奋力一跳,扑向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在诗中写道:“沿着河边/无声的栅栏——/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如同一列游走的/堠堡。”(《慈航》)他以强悍、粗犷、桀骜、敏感、特立、坚忍之态度和力量,从容面对跌宕潦倒的命运,像极了青藏高原上一头野牦牛。
  九十九头牦牛外,第一百头是野牦牛,他的名字叫昌耀。
 (本文作者为青年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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