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父亲给我们做的那顿鲫鱼汤犹在舌尖,闭上眼咂摸咂摸嘴,就能有滋有味地回味享受一番,那种滋味,常常温暖着我的心怀。
李会启
老家昌乐有条著名的西水东调干渠,源头是一个现在叫仙月湖的水库,水库很大,山东境内都能排上号。干渠沿着逶迤起伏的丘陵脉线,曲曲弯弯,串连着沿途大大小小的水库和塘坝。渠水穿过好些村庄,才流进我们村的地界,灌满村南叫蛤蟆湾的水塘后,继续蜿蜒东流,润泽着那连片的丘陵薄地。每当开闸放水,一些随流而下的不超过巴掌大小的各色鱼种就会在蛤蟆湾里囤下一些。水少的时候,这里便成了孩童们的乐园,小伙伴们蜂拥而至,戏水逮鱼,或捉或钓,大点的煎煮,做成美食,小些的喂鸡生蛋。但是,大人们一般是不会涉足捉这些小鱼的,否则让村里人笑话嘴馋,谁家的人要沾上馋和懒这俩字,是坏名声的大事。
父亲退休的第二年,春旱,干渠水量放得大,栽秧灌地的,用水也多,麦收过后,蛤蟆湾的水已经深不及肩了,水里的鱼时不时地蹦出水面撒欢,拍的水啪啪地响。“蛤蟆湾里有大鱼”的秘密最早是三哥发现的,而且上游村也证实,开闸放水时,拦鱼大网破了个口子,逃出了些二斤左右的鲤鱼和鲢鱼。三哥把这事告诉了二哥,二哥告诉了我。于是,我们一阵惊喜过后,紧锣密鼓地秘密筹备,寻机捕鱼。
父亲从我们神神秘秘的接触里可能看出了些门道,特别是三哥把从邻村借来的渔网悄悄藏进仓囤被发现后,父亲盯紧了我们的行动。这天傍晚,风轻月明,我们在二哥家聚头,只待稍稍人静,就出村行动。这当口,父亲推门闪了进来。一向吐口唾沫砸个窝的父亲,这回倒显得有些格外的平和,要随我们去网鱼。我们知道,父亲随爷爷闯关东时,生活在靠河的地方,也是经常捞鱼摸虾,估计这次想跟着一起过把瘾。对父亲的要求,我们仨人异口同声地拒绝,而且理由高度一致:大人去网鱼,让村里人知道了笑话!其实,那年我都二十岁了。见我们反对,理由又是那样充足,父亲很无奈,再三嘱咐我们下水前先撩着水擦热身子后,悻悻地走了,眼里有一丝的担心和失望。
初夏的水,没有被太阳晒透,下到水里拔凉拔凉的,大家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我们抖开网,一人牵着一端,另外一个人在中间扯着,从湾边拉倒中间,用木棍固定好了,便从湾的另外一端搅水赶鱼。寂静的夜里,我们压着嗓子低语,只听得搅动水的声音,还有鱼触网后啪啪地击打水面的声音。猛然间,一声低低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崖头上传来,循着声音望去,淡淡的月光下,是父亲半蹲的身影,有个红点忽明忽暗地闪动。我戳戳二哥,二哥捅捅三哥,一齐注视上了这个红点,那是父亲抽的烟。大家知道:父亲跟过来了!!二哥压低着声音对我们说:别让他下来了,水太凉!
我们装作没有看见父亲,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把鱼赶过几遍后,我拿着手电筒照着,三哥从网的一边顺着向另一边摘鱼。哪里动静大,先去摘哪里的,这样,先把几条大的白鲢鱼和鲤鱼拿下了。然后顺网返回,把挂住的小点的鱼统统摘下。猛然间,三哥的手狠狠地摆甩了一下,“啊”地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弥漫在空旷、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二哥围过来,打着手电一照,原来网上挂住癞蛤蟆了,一碰它,“哇、哇”地挣扎乱叫,向人示威。我已经躲得远远地了,二哥和三哥对它很是无奈,正商量着割网放掉癞蛤蟆,这时,两声大的咳嗽声响起,父亲的身影直立起来,蹭蹭地走下了慢坡。父亲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癞蛤蟆拿下了,说也怪,癞蛤蟆在父亲手里乖乖的,也不挣扎也不叫。那一刻,我们哥几个佩服极了。
一网下来,收获真的不少,大大小小的有差不多二十斤鱼!父亲吸啦着凉气,催促我们说:走,走,抓紧上岸,快把衣服穿了,水太凉了,时间长了会出毛病的!大家也不恋战,收拾家伙,兴高采烈地一起回家了。
到家里,父亲让每人冲一杯热水喝下,暖一暖身子。然后,亲自动手,熬制鲫鱼汤,说是给我们驱除一下寒气。从编织袋中的鱼堆里,父亲挑出几条大的鲫鱼,剖肚、去鳞、挖腮,洗净,放清水里撒点盐稍微泡一下,然后捞出,稍稍晾一下,去除鱼表面的水滴。点火,熟锅,放入葱花、姜片,油热八成,把鱼放进,煎至鱼皮起嘎渣儿,翻过来再煎,两面煎均匀后,加入热水,再加点盐和白糖,开始熬制鱼汤,大火先煮一会,然后转用小火。鱼汤出锅之前五分钟,把胡椒面先加了,父亲说,这样做,既能驱除鱼的腥味,又减弱了胡椒面的辛辣。出锅时,又加了点食醋。鱼汤盛盆里,汤黏糊糊的,奶白色,尝一口,新鲜无比。那一刻,父亲又恢复了核心地位,与合着我们去网鱼时,判若两人。父亲打开一瓶高粱大曲,招呼每人都倒满。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大口喝酒!喝一口酒,赶紧舀两匙子鱼汤送下,那味道,辣辣的,鲜鲜的,就是一个美!喝着喝着,父亲又说起他小时候捉鱼的事,说东北的癞蛤蟆还生猛,言语之下对我们不带他去网鱼的事有些耿耿于怀。哥几个收了一个大大的鱼获,又喝了一顿父亲调制的美美的鱼汤,身上、心里都热乎乎的,高兴劲满满地充盈在心里。
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年多了,我也到了捕鱼时父亲的年龄,我也有了长大成人的孩子,现在估摸下父亲当时的心理和作为,我能够体会到一个父亲的护犊情怀。一顿鱼汤,我咂摸了多年,咂摸出了深深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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