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登祥
老刘刚过完70岁生日,就又给女儿打电话,让她来一趟。女儿问啥事,老刘说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只含含糊糊地说——去还账。
刘萍是老刘唯一的女儿,很孝顺,日常无论大小事,都和她商量。挂了电话,刘萍急忙开车回家,心里直犯嘀咕:平时没少给老爷子零用钱,他也从不乱花钱,怎么还欠账了呢!她突然想起前几天,有个卖保健品的人曾找过父亲,莫非是让人给骗了?想到这,刘萍心里七上八下,砰砰乱跳。
推开门,老刘正站在院子里。小黑听到声音从屋里摇着尾巴窜出来,兴奋地围着刘萍扑上扑下。小黑是她捡来的流浪狗,陪伴老刘四五年了。“还账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老刘憋哧了半天,脸涨得通红,说是去惠民还一个四十年前的账。
路上,老刘跟女儿慢慢地说起了这事的原委。那年,老刘二十五,家里生活非常困难,缺衣少食,眼瞅着又要断粮了,一家人要挨饿,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无意中老刘听说百里外的惠民县粮食比较便宜,也好买,于是动了心思。第二天,鸡刚叫过头遍,他摸黑起来,口袋里揣上家里仅有的四块钱,骑上那辆破车子,去了惠民。
虽是早春,但天还有些冷。他使劲儿裹了裹夹袄,一边用力蹬自行车,一边盘算着衣兜里的钱能买多少粮食。天渐渐亮了,他摁了摁衣兜,硬硬的,钱还在。他又渴又饿,去路旁的小河沟里捧了两捧水喝了,才感觉好了些。地里的麦苗已有一扎多高,稀稀落落,既不成垄,也不成行。老刘望着麦田,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坐在沟坡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紧忙往前赶了十来里路。
太阳快升起来了,老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强撑着来到一个叫“流坡坞”的小集市。包子铺里冒出腾腾的热气,笼屉里窜出来的包子味儿,这更让他饥饿难耐。他大脑一片空白,觉得眼前黑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几乎要从车子上跌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包子铺,有气无力地向掌柜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示意要两个包子。两个包子落肚,老刘又喝了一碗热水,才稳住了心。他把手伸进衣兜,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从里面捻出一个毛票,递给掌柜,接着又把布包裹好,系牢,塞回兜里,摁了摁。掌柜笑着接过角票,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当老刘到了卖粮食的集市时,天已经接近中午了。
那个年代,粮食十分短缺,当地人卖粮有个习惯——要买,就买一袋或者半袋,粮主都不愿意分开零卖。老刘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他要那么一点儿粮食,都摇头或者摆手。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卖主,粮钱正好接近他衣兜里的钱数,可惜差了五毛。在那个年代,五毛钱不是个小数目,老刘愁坏了。他眼巴巴看着别人把一袋袋粮食买走,无助地蹲在路边,掏出纸烟,闷抽着,懊恼不该吃那两个包子……升起的烟雾中,老刘似乎看到了家人挨饿的情景:满脸愁容的父母,沮丧的妻子,可怜巴巴的女儿……想到这里,心针扎一样疼。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边叹气,一边抹眼泪。
“喂,老弟,遇到什么难事儿啦?”一个人走过来问。来人和他年龄差不多,嗓门挺大,说话也响亮。那人中等身材,穿一件黑夹袄,肩头补着一块蓝补丁,皱巴巴的裤角,鞋上粘满了泥,最惹眼的是在他左嘴角上长着一颗大痦子。老刘垂头丧气地说,卖粮食的钱还差五毛,恐怕得空着手回去,家里人又要挨饿了……
那人二话没说,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递给老刘,说:“这愁啥!我刚卖完粮,给你五毛,先渡过这一关。”老刘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萍水相逢,竟有人平白无故地借给他钱。老刘千恩万谢,接过钱说一定来还这救命钱。那人笑笑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快买粮去吧。”老刘拿出烟纸,要记下恩人的姓名和地址,那人摆了摆手,说:“不用,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他只好在烟纸盒上写了自己的地址和姓名,留给恩人。那人随意把烟纸揣进兜里,说:“买完粮赶紧回家吧!”头也没回地走了。
之后,种种原因,老刘再没去过惠民,但四十年来,他从没有忘记这份债。如今,他想到自己年岁已高,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了。他决定趁着有生之年,去一趟惠民,还上那个旧账,一是可以卸去自己的一块心病,二是他确实想再见一见当年那个有恩于自己的人。
刘萍边开车边听着,心里也充满了期待。柏油路很宽敞,已不再是父亲记忆中的羊肠小路。四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当年买粮的那个地方,但早已没了四十多年前的影子。他们多方打听,几经波折,终于从一位老者那里打听到一个“下巴上有痦子的人”。老者领着他们到了那人的家里:“老石,庆云来的人,可能找你。”那人一愣,疑惑不解地说:“庆云来的人?找我干什么……”他突然醒悟似地边摇头,边感叹道:“难道是他?难道他还真来了!”
老刘一眼认出老石就是当年的恩人,尽管头发已所剩无几,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但那颗痦子还在,看上去一点也没变。他快步向前,双手紧紧握着恩人的手:“老哥,我来了,迟到了四十年,对不起啊……”“你还真把那事儿记心上了,真是没想到……”两位老人彼此握住着对方的手,很激动,像久别的老友,叙说着当年的情景。
之后的六年,老哥俩多次相聚,总有说不完的话。老刘去世前还一直念叨,觉得亏欠了当年的恩人,并且嘱咐刘萍:在能帮别人一把的时候,别退缩；在得到别人帮助的时候,别忘恩。
老刘的恩人是惠民县石望乡石望村人,他的名字叫石玉柱,享年八十一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