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吃”的记忆
2014年06月1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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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心想
  当“吃”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如郑也夫先生所说的“后物欲时代”来临了,我们又真的知道如何“解忧”吗?知道如何更“像人”吗?

  郑也夫先生一再赞赏一个人,是很少听到的。钟阿城是一位。虽然早知阿城大名,却从未读过其作品。因了郑先生一再称道的原因,我找来了其代表作《棋王》,几乎一气读下来,太震撼了,太有味道了,让人咀嚼不尽、回味无穷。其中关于王一生“吃”的描写,简直无出其右者。阿城描写了穷苦出身的下乡知青王一生对吃的虔诚和精细,几近“惨无人道”。小说里这样写着:
  (王一生)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的一声儿咽下去,喉结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不经过极度饥饿的人,是难以体会到这种“吃”的状态和感受的,这种几近“冷酷美”的语言,让人读出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心酸和某种悲凉感。这与林黛玉进贾府一段描写的吃饭的文雅繁琐是完全不同的“吃相”。由此,也让我找回了一些有关“吃”的记忆。
  第一次洗牙,医生告诉我,从牙齿看,我小时候营养不良。这话我信,因为好多时候没有饭吃,饥一顿饱一顿是经常的事,哪来营养?所以我小时候瘦小枯干,被叫做“一小把把”。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记得不少时候,就是饿着肚子等待父亲外出卖水泥缸换来粮食。如果他是赶夜路回来,往往会伴随着村里的狗的叫声从远而近,所以我每天夜里就会很注意听狗的叫声。也因此,直到现在,偶尔听到夜里某处有狗的叫声,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当年的情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底涌出……有一次,父亲换回来的是大米,从山东某地换来的,大雪的天,父亲与村里的一位同样换缸的邻居两人作伴,走了几百里地,换来的大米。估计大概是米的质量欠佳,或者因为有了米就顿顿吃米饭,以至于我吃得多少年后还见米饭就反胃。
  有年春天,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就把棉花籽捣碎,掺点菜叶,蒸成锅饼,吃不动,嚼不烂,硬吞下去,那吃相才叫青筋多高,如果阿城见了,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写形容。吃后消化不好,还上火很厉害,难受得紧!
  这样的关于吃的记忆还有很多。后来,慢慢地,我对吃的记忆似乎在王一生看来,已经不是“吃”,而是“馋”的故事了。在王一生的概念里,吃是最基本的需求,而“馋”则是加了“好”字,讲“好吃”了。往日的“吃”,慢慢在回归,而“馋”于我,似乎有些渐行渐远了。我似乎潜意识里仍然有一种对“吃”的焦虑或不安,对“馋”有一种负罪感。这是借用了王一生的“吃”与“馋”的概念。事实上,也许“吃”的故事与“馋”的故事纠结一起,难以厘清。
  语言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郑也夫先生在《语镜子》一书中有篇《“吃了吗”——民以食为天》,从中国文化中使用率最高的招呼用语,可以看出国人对“吃”的深情。因为中国历史上吃不上饭的日子不时地光临,天灾、人祸、饥馑频繁地袭击着勤劳的中国人。有人统计说,三千年间中国发生的大灾荒达到5258次,饥馑、流民、饿死、“人相食”,史不绝书。王一生对“吃”的虔诚,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一个核心的返照。《棋王》把“吃”写得如此生动,是阿城的高明之处,也是最让我们感到震撼的伤痛之处。
  张贤亮在《绿化树》里也写过吃,也很是传神:
  (沟里找到)一根黄萝卜,祖宗有灵啊!……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可是有饥饿悲痛史的人们也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有了吃之后不仅仅有了“馋”,而是为了吃得更好,铺张浪费很快成为习惯。这在饥荒不断的历史上大概也是有的。比如,一次,朋友边龙龙闲聊时给我讲了一个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民间传说故事。这个故事也许可以说明,很早时候,人们曾经有过很浪费的历史。故事说原来小麦是有九个穗的,人不仅吃的是粮食,而且坐的、枕头枕的、到处浪费的都是。上天发现后震怒,派了天神来惩罚人间,天降灾害要把粮食都破坏掉,人们吓得不敢出来,只有狗出来祈求天神,天神怜悯狗,一棵麦子只留下一个麦穗,留的是“狗粮”。我们人类现在吃的是狗求来的“狗粮”。我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后来,到网上搜索,还真的有人在论文里描写了这个神话传说,是为了说明人与狗的关系的。但是,这个故事的另一方面是关于“吃”的。如果人能从这个传说中悟出点什么,也许奢侈浪费粮食之恶习会有很大改善。可惜,即使如阿城生花妙笔下的王一生的“吃”,也不见得能让“解决了温饱可越吃越馋”的人能真正领会多少“饥饿”的焦虑和恐惧,那种人类极为惨痛的感受。
  “吃了吗?”这句问候语,包含着中华民族悠久历史上人们的多少心酸!也许,在“天气好”真正取代了“吃了吗”之后,我们的文化心理才能走出对“吃”的焦虑以及王一生那样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凉的对“吃”的虔诚!虽然阿城借助王一生等人的口一再地说“下棋不能当饭吃”,但王一生又一再说“何以解忧,唯有下棋”。作者阿城结尾处一句经典的总结是:“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当“吃”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如郑也夫先生所说的“后物欲时代”来临了,我们又真的知道如何“解忧”吗?知道如何更“像人”吗?
  (本文作者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供职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立大学国家战略规划与分析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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