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万圣节前夕,我在美国住的海德公园社区,家家门前都早早地摆上了南瓜。各家有各家的风格,那南瓜摆得都非常有意思,有的从路边一直摆到门前,像仪仗队欢迎客人似的;有的在每个台阶前放一个南瓜,步步登高;有的左右对称;有的则在南瓜上雕刻上笑脸,做成南瓜灯,迫不及待在迎接节日的到来。 在我看来,世界上许多节日都日渐失去了民俗的本意,而成了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万圣节,在美国更成了孩子们的节日。因为这一天,孩子们可以兴致勃勃地叩响各家的房门,向那些平常并不熟悉甚至根本不认识的邻居们讨要糖吃。而各家都准备好了各色糖果,等待孩子们的到来,一起创造并分享这种欢乐。各家门前的这些南瓜,就像圣诞节的圣诞树,是节日的象征,只不过圣诞树一般是放在家中,南瓜则是放在屋外的。于是,南瓜便也就有了节日共享的意味,颇有些像我们春节的花炮,燃放起来,大家都可以看到,共同欢乐。 那一色黄中透红的南瓜,在万圣节前夕,是那样明亮,给已经有些寒意的初冬天气带来暖意。 唯独有一家人家的房前,没有放一个南瓜。在整个社区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一串明亮的珠子,突然在这里断了线,珠子串不起来了。 每天散步,路过这家门前的时候,我的心里都有些怅然。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门前有拱形的院落和左右对称的院门,院门旁各有一株高高的海棠树,连接这两座门的是一座半圆形的花坛。看院子这样气派的样子,这应该是一户殷实的人家,大概不会买不起几个南瓜,在超市里三个大南瓜只要十美金。要不就是因为忙,一时顾不过来去超市买南瓜? 又几天过去了,马上就到万圣节了,这家门前还是没有一个南瓜。门前的樱桃树结满红红的小果子,花坛却没有一朵花在开放了,秋风一吹,院落里落满凄清的树叶,也没有打扫。我有些奇怪,便向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样的情景和节日太不相吻合,和这样气派的房子也不大吻合。 有人告诉我,这家的主人是位医生,不知犯了什么案,被判了刑,关进监狱,这座房子被银行收走,他的家人只有在这里住一年的权限。我从来没见过这家的女主人,只见过他家有两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出入,年龄都不大,两个男孩子像是中学生,妹妹小,大约只上小学。心里也就多少明白了,家里缺少了主心骨,大人孩子过日子的心气也就没有了,再好的房子和院子也就荒芜了。况且,缺少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三个正上学的孩子都需要花销,日子过得局促,自然顾不上南瓜了。心里不仅替这家人惋惜,尤其是替那三个无辜的孩子难过,大人们做事情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孩子的存在。但凡想想自己的孩子,做事情的时候也该会让自己的手颤抖一下吧。 那天下午,我的邻居家的后院里忽然响起了锄草机的轰鸣声。这让我很奇怪,因为邻居锄草很有规律,都是在周末休息的时候,怎么还没有到周末,而且人也没有下班,就有了锄草的声响呢?我走到露台上去看,发现是那家医生的两个男孩子在锄草。他们开来一辆汽车,停在院子前,我猜想是他们拉来了自己的锄草机,帮助邻居锄草,挣一点儿辛苦钱。同时,也猜想是邻居好心,让这两个孩子挣点钱去买万圣节的糖果和南瓜。 我的猜想没有错。黄昏时候,邻居下班,我问了他们。这是一家印度人,他们腼腆地笑笑,证实了我的猜测。同时,他们还告诉我,这个社区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家的事情,都像他家一样将锄草的活儿交给了这两个读中学的孩子。他们不愿意以施舍的姿态帮助他们,那样会伤孩子的自尊心,他们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帮助孩子,让他们感觉自己像成人一样可以自食其力,可以为家庭分忧,给母亲和小妹妹一点安慰。 果然,第二天,这家医生的门前摆上了南瓜。是三个硕大无比的大南瓜,大概是三个孩子每人挑选了一个中意的南瓜。每个南瓜上都雕刻上了笑脸,在布卢明顿明亮阳光的照耀下,那三张笑脸笑得非常灿烂。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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