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随想】
□静嘉
在一个冬日午后来到北京西山的黄叶村,没能与在清晨离开的敦敏、敦诚兄弟相遇。昨夜的围炉夜话,如一幅动人心魄的长卷在眼前徐徐铺展:这天是腊月廿三,一张掉了漆的方桌旁,几人围坐,年长的是曹雪芹,次年长的是老仆人曹祥,对面两位,眉目清秀,谈吐不凡,正是敦敏、敦诚。一锅羊肉“咕嘟咕嘟”沸腾着,满屋飘香,还有几样家常小菜,爽口下饭。饭菜出自曹公的爱妻芳卿之手,她微皱眉头,起身依次给大家斟满酒,很快这一坛子女儿红见了底。她心里明白,今晚就算是过年了,大家能聚在一起,真是老天有情有义。她也懂得,曹公喝多了,但清醒着呢,说的每句话都力重千钧,像是遗言,在心头上一烫一烫的。
老仆人曹祥话不多,都揣在心里。每年春节前他都会跑来拜访主人,见他的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忧心忡忡。腊八那天,他送来做八宝粥的食材,看到曹公揭不开锅的困境,心里急煎如火。受曹公委托,一天他到琉璃厂翠锦斋书局变卖全套《全唐诗》,淘换点碎银子好过年,没想到偶遇敦氏兄弟,套书被原路送回。随后敦敏、敦诚两兄弟风尘仆仆地从城里赶来,送来一只剥好皮的肥羊、两坛女儿红酒以及十两银子。
“天意啊,真是天意!”酒过三巡,曹雪芹红光满面,不禁仰天长啸,热泪长流。敦敏拍拍他的后背,深情地说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今天喝个一醉方休!”
几百年后,当我捧读曹公所著《红楼梦》,看到“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竟湿了眼眶。多少次,我变身小书童,在西山那个漏风撒气的破屋里,听雨打瓦沿,看曹公埋头著书;多少次,我在院子外面那棵杏树下徘徊,逝去的场景仿佛重现,耳畔响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令人无限惆怅。
儿时的记忆里,鞭炮是过年的号角,是团圆的封面。我对鞭炮的亲近源自父亲。那时父亲是仓库保管员,在单位负责土产杂品进货。每年春节前厂里门头房的商店都售卖鞭炮,滴滴金、蹿天猴、摔炮、呲花,还有大筒子烟花、成挂的鞭炮等等,哪款便宜哪款卖得最快。那时候鞭炮大都卖给了熟人或老客户,算是一种近水楼台的福利。父亲总会事先自掏腰包买出来一部分,除了给表哥准备的过年礼物,剩余的都送给了家里孩子多且生活困难的同事们。也不知道他把这些鞭炮都放在了哪里,反正从来没入过我的眼。歇班那天,他骑上大飞轮自行车直奔姑姑的单位,给表哥送鞭炮,或者直接放在传达室走人。当我跳着脚嚷嚷着要和同学放鞭炮时,父亲答道:“这是男孩子玩儿的,女孩子不掺和。”但是,每到小年、除夕,他会带着我到单元楼下,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些五颜六色的鞭炮,照例先放上一挂上千头的红皮鞭炮,好像千树万树红花怒放,引得很多邻居跑出来围观。然后,父亲托着我的胳膊放滴滴金,不断挥舞着胳膊转圈圈,一边说离远点儿,一边指着说:快看,开了,开了!那璀璨如虹的场景历历在目,缤纷、刺眼,光亮如昼,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袄袖、发梢、手套、帽子上留有淡淡的火药味,也是挥之不去的浓浓年味。
有多热闹,就有多孤寂;有多响亮,就有多沉默。曹雪芹最深谙这个道理。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从繁华滑向衰落,从富贵坠入穷困,他亲身经历过,亲自品尝过,又落个“举家食粥酒常赊”,所以才会在小说里不惜动用两万余字书写宁国府和荣国府如何过年,“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他写出了过年的礼、器、祭、戏,也道出了中国人的家族伦理和荣辱兴衰。对贾母来说,满心欢喜看着“多多的人吃饭”,这不啻于“团圆”二字的最好注脚。《红楼梦》第53回中有个极容易被一略而过的小人物——黑山村田庄的佃农庄头乌进孝,他来给贾府送年货,贾珍正忙碌于过年要开宗祠祭祖、除夕夜宴、礼物收送应酬等事,忽然有人通报:“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一句“老砍头”,把老庄头的老奸巨猾刻画得入木三分。后面贾珍又说道:“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所谓“打擂台”,即耍花招之意。乌庄主为自己开脱:田租年礼交得晚,是因为那年天气不给力,三月下雨,一直下到八月,九月又赶上碗大的冰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这次来的路上遇到大雪,四五尺深的雪,忽暖忽化,非常难走,走了一个月零两日。
抛开那些奢华而繁琐的过年仪式不说,曹公还写到一张田庄交租的账单:“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鰉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灾荒年景下的田地缴租,尚且如此蔚为壮观,何况丰收之年的年货,令普通人不可想象。小小账单,一头连着苦不堪言的田庄农户,一头连着贾府过年的盛大华筵,标注着由狂欢,抑或家族离散的预兆。盛转衰的重要节点。有钱没钱,都要过年,过年就是要处处讲究,过年就是要彼此走动,过年就是要把内心深处积攒的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曹公也不例外。他起笔是悲悯,落笔还是悲悯——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记录账目,细致入微地勾勒富贵如云的奢靡场景,在于因失去而体味的珍重、因衰败而产生的忏悔。因此,“爆竹起火,络绎不绝”乃是最后的那一声声震颤耳膜的爆竹声,火花飞溅,照亮心灵,承载着一位读书人的不灭理想。
又是一年春节到。远在国外的表哥一定还记得过去那些年父亲送去的鞭炮,以及他心仪的各种摔炮,那是他向小伙伴炫耀的宝贝。而父亲举着我的胳膊放滴滴金的场景,在我的眼前轮番回放,让我感觉就像回到了快乐的童年,回到了他宽广的怀抱,那么真实,又那么遥不可及。